孙道荣
我认识的所有庄稼,都会开花。
村后的丘陵,一半种小麦,一半种油菜。冬天它们都是绿油油的,春风一吹,它们的样子就变了。油菜开花,热烈而奔放,黄澄澄一大片,铺天盖地,即使没有风,油菜的香味,也会翻越一道道田埂,飘到村庄的上空。每一株油菜,都会开出无数的花朵,如果它被插在花瓶里,一株即成春天,但是,没有农人会折了油菜回家,每一朵油菜花,都将成为一棵饱满的油菜荚,蓄满油菜籽。
热闹的油菜花,使旁边的麦子,黯然失色。但麦子也是开花的,它的花,细小,安静,多呈乳白色,或米黄色。不用三五天,我们就能看见麦穗,从麦稞里拔节而出,穗亦花朵,只因它不像别的花那么张扬,一瓣一瓣地盛开,麦子的花,往往被人忽视。麦穗初呈绿色,继而金黄,它的芒须须向上,若刺向天空的利箭,如果不是沉甸甸的麦穗束缚了它,它定能万箭齐发,射落天上的星辰。
与麦子一样,水稻的花,也细碎而低调,它们掩在稻叶间,像羞涩的村姑们,她们的美,只湮没在农活和针线之中。水稻灌浆,拔穗,水顺着稻秆爬上来,催它开花,它就开了,一粒粒,一穗穗,小而碎,白而香。稻穗与麦穗的区别就在于,它的清香是稻糠掩藏不住的,而麦子的香,唯有在它被磨成白白的面粉时,才全部散发出来。
我奶奶的菜园子里,更是繁花盛开。辣椒的花是米白色的,它结出来的辣椒,却先青后红,一棵辣椒,在枝头挂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辣,连周边的空气,也被它辣得能挤出一滴滴泪来。黄瓜的花是黄的,西红柿的花也是黄的,它们有时候纠缠在一起,让你分不清,哪朵黄花是西红柿,哪朵黄花是黄瓜,但没关系,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自己分辨出来,是西红柿的花,它就结一个红红的西红柿,是黄瓜的花,它就结一个青青的黄瓜,它们从不会出差错,从不会混淆。南瓜的花,也是黄的,像个喇叭一样,整日对着天空歌唱。一定是它唱得特别好听,到了秋天,土地就让它结成一只硕大的南瓜,比一百个西红柿还大。同样的黄花,结的果不一样,大小也迥异,我奶奶的菜园子,真是奇妙得很。
当然,比南瓜更奇妙的,还是西瓜。它的花并不大,也是白色的,比一朵辣椒的花,大不了多少,但它结出的西瓜,却能比我们的肚皮还要大,还要圆。我们村的老头们,就喜欢屈起中指,一边弹西瓜,一边弹着我们这群光着腚的小孩的大肚皮,都“砰砰”有声,这声音能让这些老头们皱巴巴的脸,瞬间乐成了一朵朵皮耷耷的花来。
最有意思的,还是花生的花。它的花是黄色的,若米粒,在枝叶间绽放。阳光照耀着它,夜露滋润着它,蝴蝶绕着它飞舞,它享受着身为一朵花应有的荣誉和快乐,但是,与别的任何花都不一样,它不会迷恋这一切,它听见了大地的召唤,很快,它就会低垂下脑袋,谦逊地向着身下的土壤。它慢慢垂挂了下来。这不是它的枯萎,不,它只是要重回大地。不管它曾经盛开在多高的枝头,不管它曾经多么灿烂,它都一定要回到大地。在它下垂的过程中,身后会拖着一根白白的须线,那是它和花生株的连线,那是它与母亲紧密相连的脐带。它的花瓣,终于触碰到了土地,它一头扎了进去,义无反顾。在我认识的所有的庄稼中,唯有花生的花,如此谦逊,如此执着,向天开花,向地结果。
它们都是庄稼,它们也开花,花亦美艳,却并不以开花为美,亦从不以花示人。它们之所以开花,只是为了结果,以果实回馈大地,以及耕耘它们的人。每年春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到郊野,寻访油菜花,这恐怕是唯一以花之美吸引来的目光。而在我的乡亲们眼中,所有的庄稼开的花都一样好看,让他们欣喜,因为,每一朵花,都将结果。而这,亦是我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