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

沈小玲

回霞潭老家总是兴奋的。

在通往村子的马路上，我远远望见父亲的蔷薇花墙，中国风窗户是父亲院子的标配。

每年，红艳艳的蔷薇花都会从几百个小窗格中钻出，给每个路人甜美的表情。那种情致比只知道往上长的蔷薇更俏皮。窗户口、墙头上、铁架顶，到处是蔷薇花。蔷薇枝包围住八十多平方米的后院，不肯闲着，趁人不注意，攀缘至邻家外墙，疯狂地盛开。

当蔷薇花变成蔷薇花墙时，便有很多人赶来与花墙共影。

蔷薇花墙上还有凌霄在排队。蔷薇花谢去，凌霄花绽放了。凌霄的藤蔓比蔷薇长，整个夏天，满墙的凌霄伸出长臂朝路人招手。缀满枝头的橘色花随风摇曳，顺便勾住行人的匆匆脚步。

这几年，父亲的院子名声在外，成为美丽乡村建设的庭院样板。其实，不管外界怎么评价，父亲的院子是我们心目中最好的院子。

四十多年前，父亲开始打造他的院子。父亲是木匠，木匠活远近闻名，他好像不会种地，我极少见父亲出现在田头，但父亲是种花好把式，他似乎天生会种花。不管什么花，在他手下，都能光华耀耀，尽管有些“花”连名字都没有。

早年父亲从长沙归来，辗转带回的行李箱里装了一包似葱的植物，父亲不知它叫什么名字，只说会开漂亮的白花。他把如葱的植物分成许多小株，种在院子里的小径旁。那些植物在石头边、台阶旁、墙角处安家。夏季一到，柔软的植株变得结实，开出一朵朵像水仙花的白花。

后来，我在城市里发现了它。原来，它是一种绿化草。它有好几个美丽的名字：葱莲、玉帘、葱兰。我的父亲把“草”当作名贵的“花”养护。不过，全家人都挺骄傲，我们家的“草”艳压群芳。

父亲喜欢买书，他买专业的建筑书，也买花卉书。作为农民，他不研究庄稼怎么种，却捣鼓花怎么养。当然，父亲的主业是木匠，他可以不用琢磨种庄稼。

父亲种了两株紫薇。父亲的木匠活主要是盖房子，起大梁讲究对称，他把建筑学用到种花上，用在紫薇树的造型上。在父亲的打理下，两株紫薇模样别致有趣。没过几年，紫薇开花了，是热烈奔放的玫红色。那时，两个弟弟还小，他们喜欢爬紫薇树。紫薇的树皮光洁，树干裸露在外，大弟爬树的姿势很搞笑，小弟常把玩具挂在树枝上，他们各自“霸占”一株紫薇树，不允许对方攀爬。

在父亲手下，每种植物都有点“特别”。

父亲为尝试温带能否种活热带水果，他在前院种了四株百香果。百香果像丝瓜、葫芦等植物，会爬藤。百香果爬满了铁架，淡雅的花谢后，悬垂了三百多个青果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长那么多。母亲把百香果分给村里喜欢酸甜味的大人和小孩。

热带植物仙人柱在屋角蔓延，变成仙人柱堆，有的长到三米高，不知它们何时会停止长高。每年，仙人柱上生出上百朵宛若昙花般美丽的花朵。

那时，农村里极少有人种花。房前屋后种些瓜果蔬菜，供家人享用，才是正事。父亲在前后院种上不能吃的花草，乡里人极为费解。不过熟悉的人从后院经过，一定会到后院、前院走走看看，指指点点，评价一番，夸赞一通。

父亲年事渐高，但他依旧呵护他的小花小草。有一年，父亲爬上人字梯，修整铁架上的金银花，没站稳摔了下来，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出院后，他照旧搬起重花盆，修剪高枝条，种下一大片芙蓉花。母亲只好跟着他，不停地念叨，留心点，留心点。前年，父亲动了手术，身体比以往又差了些。但，只要跟父亲谈到花草，他的精气神便回来了。

无意间，父亲在他的院子里，给他的子女及孙辈，做了最初的美学启蒙教育，教导我们用眼去欣赏，用手去触摸，用心去感知，体验生活中每一丝细微而又绵长的美丽和快乐。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困境里，早上醒来，我们看见窗台上还有一株灿烂的花草，便会想起父亲的蔷薇花墙，瞬间汲取到力量，美好就涌上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