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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方
父亲在时,两天跑一次菜场,雷打不动。我说,现在网上买菜,方便又省力,您老胳膊老腿的,何必跑去湿漉漉的菜市场瞎转悠。我下单叫菜,鲜鱼好肉时令果蔬都有,直接送家里不香吗?
父亲不响。第二天,照旧步行一公里,去菜场。
他不在了,有阵子我心里有点空,不知不觉想去走走他常去的地方,好像能唤起什么似的。有一天,自然而然地来到了他常来的菜市场。在中环高架桥边上,凌晨3点,这里仍旧灯火通明。南来北往的卡车,像排着队的蚂蚁,一点点挪进菜市场口,将生鲜果蔬送向每一张柜台。
这里有数不清的档口,蔬菜、水果、生肉海鲜到各种熟食小吃店,生活用品、药店、花店……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家旅馆。《东京梦华录》夸赞当时市集之盛写道“集四海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异味,悉在庖厨”,正是此处写照。每天天蒙蒙亮,老上海们就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像赴约一般准时,像过节一样兴致勃勃。
那是我曾经懒得了解也不理解的生活,直到我循着父亲曾经的脚步,踏入菜场大门。迎面先是一条小吃街,近两百米长,两边南北口味的小吃店林立。北有胡辣汤、单县羊肉汤,南有福建燕皮馄饨、广东肠粉,当然更少不了上海的“四大金刚”。那是老上海市井才有的热闹,客人到了,总是先定定心心吃顿早饭,脾胃暖起来,立马来了精神,等会儿跟菜档老板讨价还价才有劲头。
老父亲曾说,这里现磨的咸豆浆豆香浓郁,浸饱豆浆的油条口感酥脆。我挨着门找到店家,点上一碗咸浆,味道果然如他所言。现在极少出门吃早餐,偶尔有兴致,就叫外卖。咸浆送到手,多半已凉,滋味寡淡,豆浆里的油条肯定已泡蔫!明朝苏平诗曰:旋转磨上流琼液……自古以来,磨出来的才是豆香浓郁的豆浆。托父亲的福,我许久未尝过的古早滋味,终于能在菜市场里的无名小吃店重逢。
如果要给日常生活标上个声音标签,那一定是菜市场的声音。身处其中,没人架着喇叭大声吆喝,但耳边始终萦绕着嘈杂活跃的背景音,有点像一打开碳酸汽水,把耳朵贴在瓶口时听到的:各种细小但鲜明的音符争先恐后涌入耳蜗。那是无数笔即将成交的买卖,是青翠新鲜的果蔬鲜食进入各家灶披间的前奏。这是我儿时熟悉的声音,喧闹但充满活力,像千家万户晚饭时,市井上空蒸腾的炊烟。
好多卖菜档口会养上一只猫或一只狗。人类忙于交易,它们忙于玩耍,扭扭毛茸茸的身躯,在地上撒娇打滚卖萌。老板说,养宠物,开始是为了抓老鼠,后来发现有猫咪小狗的档口,人们总愿意多停留一会,竟然成了揽客之道。于是,大家竞相效仿,好多档口都养起了猫狗。当然,卖鱼的除外。
菜市场浓浓的生活气息,是一种自然而然地流动在城市文脉里的市井气。终于理解老上海们,愿意横跨内环中环,来赶早集的原因:这里有他们几十年来习以为常,但现在越来越稀有的生活本味,这是一个能够再现他们生活旧时光的磁场。
我知道自己会再来这个市场,迎着温柔的晨曦,走入大门,去熟悉的档口,和老板及他的猫咪打招呼,然后开始挑三拣四讨价还价。一切就像父亲还在时的样子,我们步入市井气的菜市场,和上海这座烟火气的城一起,慢慢呼吸,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