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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展奋
偶遇史浩,很有戏剧性。
洛杉矶7月4日那天,朋友邀饮。主人好翰墨,厅内字画满目,趁着酒兴半酣,我端着酒杯,逐幅欣赏,龙飞凤舞,大都了了,主人陪着,我只是哼哼哈哈,然走到一处,忽然止步,墙上一幅书法令我一愣:这,谁写的?
好比乱军阵中突见飞将军按剑跽坐,全身一激灵。那四个字“抱道怀真”让人一见傻了。此地还有如此好字?
主人愿叩其详,我便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起来。“首先,这幅字,寓意阔大高远,义理正气凛然。所谓‘抱道怀真’,既是喻人,也是自勉;既有理想追求,又不失初心本真。至于用笔,则大处雄肆满纸,豪迈不羁,小处锥辣峻险,态势崚嶒,大字挺拔苍茫,小字金石剔透,更有隐隐隶意、碑意,足堪反复击节品味。此人胸中有丘壑、有山海,有滔滔郁勃之气而壮志难酬……”
我如此夸夸其谈时根本没注意周围人等,直至主人示意,才发觉自己似乎哪里欠妥了,看着落款疑惑地问:“……史浩?史量才的……?”
主人再次微笑目示,我转头,便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向我拱手:本人史浩。
我自是尴尬,原来史浩就在一旁。不免也向他拱拱手:抱歉,打伞不知日当午。他笑笑说,没事,也无风雨也无晴。鄙人书法虽有家族因素,但并不受炙于祖父史量才,而是父母从小严厉督学的结果。
进一步交谈发觉我们不但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而且叙庚只差1岁,早年还都和中医界打过交道,这样一来共同的话题不少了。遂相约细聊。
话说二十年前的上海书画界不知道史浩为何人者,大抵可说不在圈内了。撇开他的家庭背景不说,早年他也曾“毕业分配”,被分到某药材公司学习中医中药。因为父母的旧学功底了得,他从小便受熏陶,临碑临帖,遍访海上书法名家,及至走进药材行业,更须研习本草典籍,医古文修为扎实,进一步旁逸诗词文赋古典文学,要说“童子功”,要说“第一口奶”,当年的史浩无疑都占了先机。
继而他出国深造,定居洛杉矶,潜心墨池,往来洛、沪两地,因书法成就卓著而荣膺加州中国书画院院长、世界兰亭笔会美国分会副会长,多次在神户及洛杉矶、纽约、上海、台北、南京、济南等地举办书法个展、联展,2009年海内驰名的西泠印社还为他出过书法作品专集。
我们再叙时,话题不能不聊到一直热度不减的“书法创新”,史浩沉思良久,语出惊人。
“书法崇尚新意,本没错。”他说,但“创新”不是“折腾”——如果我们将书法拟人化的话——得看它是否“想创新”,就像一条河流,倘若它想,自然会为自己打开前方的通道。作为书写工具,两千年来它由篆到隶到章草到行楷……请问哪一次的“变”不是出于简化应用或书写便利呢?是它的内在逻辑“想变”是不是?但当今书法的现状却令人担忧,人为的、矫情的、功利的“求异”“求变”“求怪”的“皮相之变”触目皆是,种种把汉字碎剐了、肢解的书写,不客气地说一句,只是糟践文字的“奇巧淫技”而绝非书法之幸,因为书法一旦不再是日常书写工具,所保留的就是“艺术书写”,审美意义更大,然而但凡艺术,则无不强调稳定性和辨识性,你看经典的芭蕾舞迄今四五百年了,女演员始终用脚尖点地,有谁要它换用脚跟吗?著名的细密画,千年来就这么“天不变,道不变”,又有谁说它“守旧没落”呢?还有浮世绘、瑜伽甚至傩戏,多少年了,你听说过它们的“稳态结构”就意味着“没落”吗?
“问题是,当下的‘残体书法’‘几何书法’以及彻底不能辨识的笔墨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我说,你又怎么看呢?
万物必讲属性。他说,书写工具允许五花八门,但中国书法的基本属性只能是汉字。“当然,我并不认为出离汉字的书写,就不是艺术了,但请不要再顶着‘书法’的大纛行事。你应该自开‘香堂’了!”他强调,好比日文、韩文都有汉字的影子,但你能把它们归入“汉字”吗?故我斗胆提议,文字书写和非文字书写应该分家:请另立门户,离家出走,另发一本“户口簿”上路。
“让凯撒归凯撒,上帝归上帝,从此各有自己的评判圭臬?”
他连连点头。两人遂抚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