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

黄飞珏

爷爷辈的好吃的东西，肯定比爸爸辈要多，爸爸辈肯定要比我们多，我们肯定比子孙辈要多。人口的增加，美食所依赖的土壤、清水的污染，品种的退化，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基本事实：就像人早晚要死一样，人类的美食总会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只剩下填肚子和骗味觉的工业产品。

因为爱吃，所以有缘美食，美食奇遇很多。如果非要选择第一，那无疑是少年时代的一篮桃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亲作为第一代海归，奉教育部之命，到无锡去出高考英语试卷。那年代很多东西和现在不一样。没有手机，跨省联系要打电报，有些电报内容要有关单位审核；到无锡乡下要坐一天的车，耗时和现在到美国差不多；出高考卷是荣誉，没有一分钱报酬。记得父亲出差了很久很久，杳无音讯，突然回来的那天一脸的疲惫，右手是旅行包，那种灰色人造革的，左手是乡下妇女经常挎在腰间的一只大篮子。他把篮子放到地上时十分地小心，明显是怕碰坏了里面的东西。我和妹妹抢着揭开篮子上的一层厚厚的布，瞬间都瞪大了眼——那是一篮硕大无比的漂亮的桃子。有多大？有多漂亮？还记得《大闹天宫》里孙悟空擅闯蟠桃园的那场戏吗？“三千年一开花，六千年一结果；六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看电影时，以为那是虚构，哪里有那么大的桃子。彼时见到，才知道原来世间真的有这好货。记得那桃子是纯白色的，没有哪怕一丝绯红，所以至今我只要看到皮色带红的所谓极品水蜜桃总是觉得不够纯正。如果把脸贴到十厘米近的距离，可看到一点点浅浅的紫色。那些个水蜜桃的味道是纯甜的，甜到如绵白糖，又不像糖那样腻口。在冰凉的纯甜之外，还有一缕细细的酒味。桃肉外形坚挺，没有一点瑕疵，桃皮可以整张掀下来，从最外层，到桃核，肉质同样的绵软，滋味一致的清甜。

父亲说，这些桃子产自无锡水蜜桃的最原始的产地，某乡某村的几棵老桃树上，产量极少，而且所有的嫁接全部串种，没有一棵是能够完全遗传这几棵老树的。

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更好的桃子，更好的水果，甚至是更好的美食。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父母年逾古稀，妹妹远隔重洋，一家人聚少离多。那桃子的滋味，样子，我也是有些记不清了。

前些天，女儿捧着饭碗突然说了一句：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我恍惚间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父亲、母亲、我和妹妹一人手捧一只两个拳头大的、紫色皮的、像绵白糖一样甜的、带酒味的水蜜桃，吃得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