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青衣》是毕飞宇代表作之一,小说灵感来自1998年12月的某报新闻,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关于一位身染沉疴的艺术家的报道。这位艺术家在北京演出时,救护车就停在剧院门外。外界给予这位艺术家的评价是“德艺双馨”,毕飞宇在崇敬这位艺术家艺德的同时,也看到了另一层面:“一个女人的内心往往比德艺双馨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正是在这则报道的启发下,他开始创作《青衣》。有意思的是,其实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一出戏,《青衣》里那么多专业术语用得恰到好处,要感谢毕飞宇家里一本名叫《京剧知识一百问》的书。此外他还请教了京剧团,所以,虽然没有真实生活体验,但深入了解所写的人物、背景、环境等,是写小说必要的案头功课。
我相信毕飞宇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已经决定,它将是悲剧,而且这悲剧跟身份认同有关,跟执念有关。所以他都做了哪些设计呢?比如,环境是冷的:《青衣》的故事开始于十月,结束于风雪中的冬夜。人是冷的:柳若冰、李雪芬、筱燕秋,三代著名青衣的命运如同她们的名字一般寒凉。主要意象是冷的:青衣主要演绎命运多舛的女性形象。作者有备而来,一切设计指向那个早已设定好的结局。也因此,作者用了非常节省的方法处理人物:用戏剧的行当直接对应人物的性格。比如春来是花旦出身,花旦是活泼的、随机应变的、不认死理的。老生乔炳璋则是老成持重的。青衣筱燕秋也就有了天然的悲剧性命运。
为什么要谈《青衣》?《青衣》发表于2000年,有人认为它“有点俗”。这“俗”,至少完成了作者的期望。毕飞宇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文学要有俗骨。王安忆也说,“我(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创作的小说都比九十年代以前的好读,现在在向故事妥协。小说要讲故事,讲得好听。小说生来不是伟大的,是世俗的。”
包含现实生活人间烟火的俗好写吗?热闹恐怕还是好写的,但热气腾腾,却又是难的。要写好俗,就要贴着现实生活的人情冷暖写。但真正臻于化境的俗,是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副题“外省风俗”那种俗。那种俗要怎么写呢?毕飞宇在浙江大学做过一次名为《屹立在三角平衡点上的小说教材——〈包法利夫人〉》的演讲:
——有一句话我相信大家都很熟悉,叫作“小说是塑造人物的”。朋友们,这是一句鬼话,千万不能信。画家可以塑造人物,雕塑家也可以,小说家却很难做到。——你让我去塑造许钧教授,我做不到。那么,我到底该如何去完成许钧这个人物形象呢?也有办法,那就是交代许钧和他人的关系,他是如何和他的父亲相处的?他是如何和他的儿子、和他的邻居、和他的同事相处的?在小说的内部,这叫人物关系。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在小说里头,人物的关系出来了,人物也就出来了。所以,对小说而言,所谓塑造人物,说白了就是描写人物的关系。
毕飞宇也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这观点似乎始于莫言,他曾说:“我认为在写女性心理方面,在中国当代男作家里面,只有两个人让我佩服,一个是毕飞宇,另外一个就是苏童。”
在我看来,毕飞宇写得好的,是欲望,是不分男女的。就像有同学提到,写筱燕秋减肥那段,用了“抠”这个字,这种为了上台完美而对付自己的手段堪称恶狠狠,但如果把她换成男性,比如电影《霸王别姬》里人戏不分、表里如一的程蝶衣,也完全成立。男性也会因为某个目标去狠狠减肥,也可能为了获得某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不过,和程蝶衣相比,筱燕秋有点“小”。小的心胸,小的格局,小的世界。在她那里,没有一意孤行的理想主义,她的肩头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像程蝶衣那样去担起一出国粹的重量。她只是一个望着天上的月亮,却行走在人间的女人。
读了《青衣》后,你是不是感到沮丧?你其实体会到了一点:小说是需要设计的。写作没有那么容易,想写什么,就立刻拍了脑袋去写,所谓真情实感流淌出来就好,其实是没法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