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本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与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这是金庸武侠小说《雪山飞狐》结尾的最后一段,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悬案。不仅如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句话完全是作者亲自下场,自说自话,这在金庸作品中极其罕见。读过此书的读者都知道,最终这场雪岭危崖巨岩上的决斗,是作品里两大男主角的生死抉择。如果“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的剑招使全,则“雪山飞狐”胡斐必死无疑,同样,已取得先机的胡斐这一刀劈下去,苗人凤也终将丧命,尤其紧要处是胡斐的刀即将劈下之际,苗人凤确信报应已至,闭目等死。最终结果呼之欲出,就看胡斐这一刀了。对胡斐,也是两难,劈死苗人凤,报却父仇,但会失去爱侣苗若兰,苗若兰是苗人凤的女儿,杀了未来岳父,再要娶人家女儿,称得上哪门子英雄侠士,不仅胡斐的侠客人设崩塌,也会连累金庸三观;如果不劈,苗人凤的宝剑又将刺死自己,“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金庸原文)。两个人心念电闪之时,作者一句旁白,终结全书。
此篇小说恐怕从连载结束起,这个开放式结尾就引发读者诸多争议,主流猜测集中两种,一种是作者故意写成这样,作为尝试,像评书的结尾一样留个扣子,给读者提供谈资;另一种则是说作者自己也难以为继,生死两难,权衡利弊,只好如此。金庸给出的真相是“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果,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果,那也是一种享受……‘有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是一种趣味”(《〈飞狐外传〉小序》)。很显然,作者是有结尾的,而且不止一种,没写的原因,是他的“享受”和“趣味”。金庸在另外一篇《〈雪山飞狐〉有没有写完》也有说明:“《雪山飞狐》写了没几天,在宋乔兄家中的宴会上,我和羊朱兄、梁羽生兄等谈起这个结局,他们觉得这结局比较新奇,虽然未必很赞同。”这段话信息量很大,一是明确说了“写了没几天”,也就是说金庸其实在刚开始写这部书的时候,就已经设计成这种结局,早已决定好的,并非后来临时起意;二是还与梁羽生等讨论过,梁羽生、宋乔等本身也都写过武侠小说,都是行家里手,态度应该是不赞同。但是,金庸说的“七八种不同的结果”,他自己后来多次修订,也没有再改,幸亏手下留情,否则,即便七八种也未必会令读者满意。
金庸自己不写,自有他人操刀续写,续写金庸小说,在当年就非常流行。估计金庸也看到过这种类似的续书,曾撰文《书的“续集”》指出,“除了无聊,这些续书中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
香港话剧导演卢景文编排的话剧《雪山飞狐》,首演在香港大会堂,演出长达两个小时,剧情发展到最高潮,胡斐与苗人凤在雪岭危崖巨岩上决斗之时,本来是完全尊重原著的,这场戏的结尾是两人打斗,然后慢镜,最后胡斐举刀欲劈,定格,全剧告终。然而,在即将慢镜的前一刻,胡斐一刀用力过猛,刀砍在舞台上,木制的道具刀恰恰齐柄而断,胡斐手里没刀了,这还怎么砍,幸亏演员机灵,情急智生,索性抛下刀柄,挥拳攻击,饰演苗人凤的演员也是经验丰富,见此情景,也抛下宝剑,叫一声“来得好”,举掌招架,二人在台上展开拳脚功夫。卢景文蒙在当场,都忘记了叫停,观众误以为就是如此改编,正合心意,掌声雷动,演出竟然获得了空前成功。
艺术是通过想象讲述故事,而生活远比想象更丰富,真实世界毕竟有无数可能,“七八种”可能也还是少了,劈还是不劈也无需过于纠结,有无结局也不用意难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