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札记：欢乐、诗意与信仰

陆源

有一阵子，不能打开任何一本伊萨克·巴别尔的作品，因为翻不上几页，便急切想写作，想持续写作，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干。巴别尔的作品，宛如童年课桌的纹理，你再熟悉不过。《意大利的太阳》主人公反反复复的哀伤吟叹，《拉比之子》关于死者随身物什的罗列描摹，《机枪车学》末段中民族苦难史综观统合的形象化叙述，《夜》涉及政治和战争的超乎诗境之概括句，《潘·阿波廖克》所展示的艺术欢乐本质……以上诸篇，来自《骑兵军》系列，令人受益无穷，此书也是你唯一能记诵若干段落的小说集。至于《敖德萨故事》系列，同样难忘。“请把表还给我……”在许许多多忙碌与忙碌的狭隙之中，或深夜乘车回家，疲累无言之际，你屡次想到这句话。“请把表还给我……”没错，再一次，再一次，请把时间还给小说家！那是他阅读巴别尔的时间，是他从中汲取力量、获得激励而投入自己写作战斗的时间，是创造的时间，是奋勇攀登的时间，是辛劳且痛快的时间。此刻，伊萨克·巴别尔堪比一位守护天使，对仍在凡尘内颠仆打滚的后世诸君说：“写作吧，但别指望回报。去观察。文学不是胆小鬼的游戏。将事事物物，将一切文明果实，熔炼于你们诗学小宇宙的坩埚之中吧……”

炽热的光明，毫无疑问，是巴别尔赠予我们的第一笔财富。在某次演讲当中，作家向世人发出号召：“应竭尽全力增加大地上美好事物的数量。”然而野蛮、残暴、阴郁的力量，在巴别尔笔下，同样焕发新貌，让读者叹为观止。巴别尔的风格，独树一帜，似乎混杂了滑稽、庄严、迷狂、悲怆、狠厉、温柔，以及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他纯真而跳荡的理想主义，孩童般至死不渝的好奇，怜悯与冷酷相伴相成的挣扎求索之路，使文本永远陌生，阅读犹如解谜，犹如涤汔灵魂。

诚然，巴别尔的底色是欢乐，是在炼狱中保存一缕清凉。青春与钢铁之花萨维茨基师长，夺走了赫列勃尼科夫钟爱的白马，令他伤心欲绝，而这位年轻的连长相信，共产主义是为了欢乐。因此他费时费力，长篇大论地写了一份声明。没错，为了欢乐，为了我们尘世的幸福，否则何必征战，流汗流血？

在巴别尔文学宇宙里，比欢乐更本质之物，乃是诗意。如果说欢乐将清凉送抵炼狱，那么诗意自身，即为炼狱的原生矿脉、固有元素，大作家无非施展其天赋，把它们耐心提炼为小说字字句句的纯净晶体。强烈的诗意，亘古弥新，所以阅读巴别尔，无论多少次，依然使你陶醉，正似潘·阿波廖克的画作美不胜收、充满智慧，好比陈年佳酿使柳托夫陶醉。

接下来，不妨从欢乐、诗意的百尺竿头，向伊萨克·巴别尔文学宇宙的神秘领域更进一步。实际上，你早已察觉，叛逆之火在巴别尔的字里行间阴燃。毋庸置疑，其作品因此饱受争议，乃至最终导致了大师本人的悲惨结局。但吾辈小说家心知肚明：巴别尔岂止是值得钦羡的，甚且几乎是不可能的。仿若先知的力量。重塑真实及意义的力量。瓦解秩序的力量。换言之，等伦于信仰的力量。巴别尔的抒情，巴别尔的叙事，与日常世界多么不同调，不同频，其间种种梦幻，简直不容于凡俗万象，让人悸颤而又甘之如饴。这恰恰是文学魅力的伟大体现。最终，巴别尔以他全部的创作，启发了生活，启发了爱，让你更深地走入现实，更纯粹地看待你行至中途的文学事业。伊萨克·巴别尔，无愧为给予我们“巨大震撼和启迪”的天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