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味道

茹国烈

关于他最早的记忆，是他拖着我的手，带我去幼稚园，我忘记带卡通小手帕，他把自己的方格大手帕给了我，上面有他的气味，一种大人的味道。

小时候喜欢拖他的手，他拖手时总是不断轻轻地揉，不用说话也像在跟我说话。

他脾气大，但不打人，但大声关门已经令我们惊怕。最严重的一次是把一锅面往墙上摔，小孩子躲在床上。至今我闭上眼睛仍能见到泼在深褐色柜门上的汤和白色的面条。

高中时期，有次和同学一起在中环逛街碰见他，他挥手叫我过去，给我一百元，还问够不够。他常常这样，用钱来代表关心。他总是把纸币对折放在衬衫胸袋，不喜欢用钱包，一直这样。

那时期，其实很讨厌他，他脾气不好，不常在家，对妈妈不好。他的小习惯如大声打喷嚏，巨大的鼾声，大声讲电话，叫我格外讨厌。后来我自己当了父亲后，逐一发现这些特征出现在自己身上。感觉恐怖，原来人生是这样。

他事业不顺时，在家不说话。家里太小，三十几平方米五个人住，不安感无处可逃。他常半夜坐在窗边拿一副扑克牌，自己跟自己玩十三张到深夜。洗牌，派四份牌，逐份拿起，思考，排好，再洗牌。

五年前那天早上，开车上班途中，妈妈打电话来说爸爸语无伦次。我赶回老家，他应该想去医院，在穿衬衫西裤，几颗钮子老是扣不上，咕噜咕噜讲的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尝试令他不那么惊慌，装作听得懂他说什么，一生第一次帮他穿衣服，打电话叫救护车。

脑退化症，是一个漫长的告别。

初期，他记忆混乱，但常回到在深圳开厂那时期，常记挂着有没有钱给工人出粮。又说要打本钱给我开酒楼。

有时又像康复了点，但脾气反覆，我猜是他的记忆断裂，时隐时现，发脾气是因为恐惧，在自我意识开始四分五裂时，努力拼凑出一个正常自己的模样，但徒劳无功。

小时候在乡下，他是小霸王。被嫲嫲宠坏，连妈妈都敢打。他是大儿子，小时霸道，长大后则很照顾弟妹家人。脑退化到后期，他像回到他在乡下的童年时期，口齿不清地说着乡下话，只有姑姐听得明。间中，我像见到那个闹脾气的小孩。

直到，两年前他再认不出人，平静了，大概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只剩下睡和吃。

跟他告别后，我开始把我对他的记忆写下来。我对他的记忆也是散碎的片段，有些是影像，有些是声音，或者气味。也有很多空白，重叠和矛盾，时序也不是直线的。我也到了遗忘的年纪。

他的气味，也到了我身上。有时忙了整天，回家除下衬衫，深深一嗅，就嗅到那味道，我小时候喜欢他手帕的味道，爸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