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5日 星期五
抗战胜利后复旦大学由渝复员回沪琐忆
第T12版:山河重光 民族自强/抗战胜利纪念日特刊 2025-09-02

抗战胜利后复旦大学由渝复员回沪琐忆

>>>倪国坛(时为复旦大学生物系一年级学生)

笔者于抗战最后期在重庆考进复旦大学。抗战胜利后一年,随校复员回上海,直至毕业。其中,在由渝回沪过程中的系列环节,领受特别深刻。多年过去,回忆起来犹历历如昨。付诸楮墨,作为对母校感念之情长链中的一环,谅不无深远意义。

“抛锚——车留客”

1946年7月开始,复旦大学陆续分批公布由陆路复员回沪的师生名单。每批4~6辆汽车,组成大队。由总领队带领:每车各设领队一人。领队、总领队都由教职人员担任。各车都领经费,交通、住宿费由领队统一掌握,实报实销;伙食费按份额发给个人。每批出发前一星期公布名单,以便充分准备。

7月下旬,留守组公布的名单中,有笔者的名字。这一批共六辆汽车,编为一大队。第一车都是教职员。笔者在第六车,全车同学30人,各个学院、各年级都有;其中,女同学4位。

出发的那一天早餐后,掮着、背着行李在登辉堂前集合,“留守”负责人(何恭彦总务长)前来送行,交代注意事项,叮嘱大家:“不要担心到上海后的着落,留守组在公布名单时已将副本付航空信寄到上海去了,你们一到上海就可‘对号入座’‘吃住无虞’,主要是一路上注意安全、注意饮食卫生,互相团结帮助,遵守纪律……”接着由两位职员按名单核对了一遍,带领着出发。

怀着对夏坝的依恋和对上海江湾的憧憬心情,我们渡过嘉陵江,到北碚的公路车站停车场,与先已到达并布置妥当的领队见面。各队按次站定,总领队胡文淑教授简单地随口介绍了各车的领队。第六车的领队是史地系的一位讲师,姓夏,全队都恭敬地称他为“夏先生”,以致久后忘却其名(从复旦大学档案中检索,其姓名为夏开儒)。夏先生领了第六车的全体同学到六号车旁点名上车。那车是用卡车改装成的“客车”,以酒精为燃料。夏先生细致地询问了是否有人晕车,并安排了4位女同学靠前就座。

在总领队(她在一号车内)“发车”的命令之下,汽车发动,六辆汽车依次开出停车场,离开北碚向青木关大路开去,不免“一步一回头”……

出青木关,过璧山,到铜梁西温泉附近,已近中午。就在公路旁一家饭铺吃“客饭”。天热多汗,饭后各向饭铺索要了大碗凉开水喝下。车继续前行,即出重庆市界了。

车向绵阳方向开去。行两个多小时,在经过一个紧靠路旁的小村时,几位女同学提出要车暂停,好让她们去农家“更衣”。于是汽车似乎进行了一次“紧急刹车”,在路一侧停了下来。等到她们更完衣上车后,车开出数尺颠了几下竟熄了火,发动不起来。于是全体下车推,以助司机打火发动。一个运动员同学带头,喊口令“一、二、三”,大家齐心协力推,再三再四,就是发动不了。一个同学因用力过猛、脚未踩稳,踝关节扭痛了,发出呻吟声。夏先生见状,命令大家不要再推。他拦了同方向开的汽车,问明情况,并婉言委托该车司机带便条到前面的修车店。写明是复旦大学的复员专车,在××号里程碑处“抛锚”,请修车师估明情况搭便车来修理。并且接二连三带信去。令人稍感安心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有迎面来车捎口信,说修车师在完成了他手上的任务后即可前来,要我们耐心等候。

在等候修车期间,夏先生不露着急的神色。命令全队人员都在车身所造成的阴影里或蹲或坐休息、闲谈。

夏先生首先“开谈”。他以惜别、“遗憾”的语气说:“来四川多年了,如今临别,也没有人挽留我们一下。俗语说‘下雨——天留客’,这一时期老天爷也不下雨,也不留客。再说,现在下雨也留不住客,雨天照样开车走人。今天,在我们乘车将要离开四川时,车却‘抛锚’,将我们留下来,在四川多待一段时间。这正是多情多谊的好事,可以用‘抛锚——车留客’来形容。既然留了,我们应当多体验、多回味一下四川的风情,不知大家领会这抛锚车的盛情否?”这一下,把大家的欢快情绪“挑逗”了起来。

边谈笑边打趣,倒是不感到时间过得慢;但眼看着别的汽车鸣着喇叭从我们这辆抛锚车旁呼啸着风驰而过,免不了有所“感触”。

几个女同学特别着慌:若天黑了车还开不了。夜间怎么办?于是去曾在那里“更衣”的农家商定:晚上到他们家用膳和过夜,并付了订钱。

事有可料也有不可料。就在女同学们回到抛锚车旁时,迎面驶来了一辆汽车,戛然停下,跳下一个提着工具箱的修车师来为我们修车了。据说是换掉了一个容易损坏的小零件。“抛锚车”在司机的操作下发动起来了。同学们不禁欢呼着蜂拥上车。女同学们要赶紧去农家退订钱,车只得等候。但久久才见她们回来。女同学们匆匆回车,怒气冲冲,诉说订钱没有退到,连声咒骂。夏先生以小喻大,说抗战时期有人趁国难而发国难财;现在复员时期而趁机发“复员财”者大有人在。这仅仅是小小的缩影而已。

在修车师的引领下,车开到他所住的那个集镇上。住进旅馆,草草盥洗完将进晚餐时,已灯火初上了。

待渡感母校声誉

因为“抛锚”延误,大队其他车当然往前开得很远了。我们乘的六号车掉了队,同大队失去联系,只得“独自为政”。第二天车开到绵阳以东,远远地看到一长队汽车停在公路的一侧,迎面过来的车却少得出奇。当我们这辆车“接龙”似的停妥排队之后,车上人都下车走向前去探看情况,才知道是在排队等候渡河。

原来,这前面是一条河,公路无桥,只靠一艘渡轮来回载车渡河。船的吨位有限,一次只能载一辆车。复员期内车辆较多,以致两岸的车都挨次待渡,排成长队。再向前走了一段路,听到总领队的说话声,顿时喜出望外,快步上前见到了胡文淑教授。她也很高兴地表示,只要人员平安,车抛锚耽误点时间不要紧。可不,他们走在前,到了渡口,一等几个小时,却正是相当于六号车抛锚的时间,六号车“追”上了!

为了让六号车“归队”,胡教授负起了总领队的责任,拿了盖有复旦大学关防大印的致沿途有关机关的函件,到渡口管理机构去交涉,商请把我们这辆因抛锚而掉队迟到的车,从排队的“尾巴”上提前到复旦复员车队里来。在争先恐后、大家都想早些上渡船的状况下,当管理人员看到了复旦大学的公函,立即二话不说,便向排队待渡的司机和乘客们说明情况商量通融时,即使本已因待渡时久而心躁气鼓的司机和乘客,都毫不犹豫地同意,并且表示:对复旦大学的复员师生,理应尽可能帮助他们克服困难。于是纷纷迅速地为我们这六号车腾让了行车通道和停车空间,使六号车从容不迫向前移位和足有余裕地停到了复旦大学的车队里。

全大队师生莫不因此动容,深感有幸作为复旦人的一员而感到荣幸!陆续过了河,直奔剑阁而去。因值养路施工,下车步行过剑门。谈笑间走过了那段山崖上的崎岖路段,又上车向昭化县(现已并入广元市)和广元县(现已扩大为市)方向行进。

途经宁羌、宝鸡

车过宁羌(今宁强)境,越过秦岭,经凤县,跨渭水,到达宝鸡。从西北、西南许多地方复员回东北、平(今北京)、津、冀、鲁、豫、皖、京、苏、沪、浙等地的人群,大都在此换乘火车。而铁路的运力极有限,滞留在宝鸡车站的人群十分拥挤,相应的设备、措施都不足甚至缺如,安全事故层出不穷;在车站,火车轮下碾死人等恶性事故也已有多起。大有“谈虎色变”的状况。总领队多次召集各车领队,三令五申,嘱同学们住进旅馆不要外出,她自己去交涉“复员车皮”。

“闷罐车”内讲典故

终于,经总领队的积极交涉,复旦大学这批复员师生被分配在三节“闷罐车厢”内向东进发。于是,每两辆汽车的人员合坐一节闷罐。自然而然,五六两组合乘一节。上得车来,各组分占闷罐一端;各自坐在行李卷上。第五组的领队与夏先生很熟悉,互相笑谑打趣。当夏先生讲到他所领队的六号车曾抛锚几个小时,第五车领队竖起大拇指称夏先生为“抛锚大王”。夏先生慨然叹道:“四天一路颠簸苦,赢得抛锚大王名!”闻者均大笑。

这三节闷罐车厢被挂在慢车尾后,逢站都停,停车时间偏长,且被搁置在一些靠边的股道上。这样,倒也可解决在闷罐车内无法解决的吃、喝、拉、撒等难题。夏先生不时讲些有关的史、地典故。

闷罐车开出潼关不远就停了下来。前面的铁路桥坏了。乘客全下车,扛着行李走过便桥,到河对岸的一个小站另乘车厢续行。

乘慢车,坐客车

换乘登上的火车是敞车,本是运煤炭的车皮。豫西是抗战期间的战场。战争过去一年了,颓垣残壁仍随处可见。铁路的路基不牢固,车行缓慢,有一段甚至人步行都可以赶上,据说是世界上运行火车速度最慢的。风起处,黄沙扑面,即使抱头掩脸,沙尘还是灌进耳道、衣领。大家都体会到真正的风尘仆仆。好歹在天黑透之后挨到洛阳,住进了旅馆。

经总领队既坚决又耐心地交涉后,我们在洛阳火车站换乘了客车。虽破旧些,但毕竟是有座位和行李架、有盥洗间——厕所的车厢了。离开夏坝后,这是第八天了。

铁路乘客无联运。陇海路上的乘客要转津浦路,必须在徐州换乘。于是在徐州下车,就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内过夜。

在徐州,交涉不到向浦口的复员专用车厢,我们只好以一般乘客的身份分散挤在普通车厢内。领队们也无法“集中管理”。火车在奔驰,领队在不同的车厢内人群中穿行,招呼各自的队员。队员们三三两两或四五成群分别和各式各样的乘客在一起,或默默相对;或三言两语有所交谈;或谈笑风生,一见如故。

雷雨洗尘,新车接人

津浦路终点站——浦口到了,万家灯火。在火车站出口处,各领队收齐了各自的队员,分别投宿旅店。并通知了明日一早渡江到南京下关车站。连日劳顿,该好好休息,但明天就到“家”了,又分外兴奋,怕睡过时间。

黎明即起,扛着行李在密云未雨的天幕下赶到渡江码头。上了渡船,刚要解缆,漫天雷电交作,狂风挟着大雨如倾盆而下。这大雨足足下了半个多小时,说是为旅客们“洗尘”并不过分。雨停,渡到下关,天转晴,空气新鲜。

到江南了!有些江南籍的师生要先回老家,总领队一一登记准行。其他人同坐一节车厢。在候车时,总领队向上海复旦大学挂通长途电话,嘱校内做好准备。全大队师生都有“近乡情更迫”的心情。

汽笛长鸣,车进上海。停在真如站(即“上海西站”),全大队人员都下车。出站即见“欢迎复旦大学复员回沪师生”的巨大横幅。原来复旦大学接到胡总领队的长途电话后,即做了准备。租了六辆崭新的大客车到西站广场等候。胡总领队向前来迎接的人员表示感谢,指挥各队依次上了汽车。

引擎声起,车队在迎接人员指引下向江湾进发。到了翔殷路西段(今邯郸路),车缓缓拐入了复旦大学校门,全车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声——“到家了”。

内容支持

《我的1945——抗战胜利回忆录》《民间影像》(同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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