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我家有三个箱子:一个铁皮箱,墨绿色;一个纸皮箱,棕红色;一个小牛皮箱,橙黄色。都是父亲年轻时候买的,跟着他颠沛流离,一直到北平和平解放,到我们几个孩子长大。三个箱子,两大一小:铁皮箱和纸皮箱大,装衣服和被褥;小牛皮箱小,装我家的“金银细软”。所谓“金银细软”,不过是那个年代的粮票肉票布票等各种票证,还有户口本副食本,和父亲每月70元的工资。
1952年秋天,姐姐不到17岁,去内蒙古修京包线铁路,没有想起要带走两个大箱子中的一个,只是拖着行李卷,背着个背包,离开了家,离开了北京。
1967年冬天,弟弟刚满17岁,去青海油田,也没有打那两个大箱子的主意。父亲给了弟弟十元钱,让他到前门大街的竹木器商店,买回来一个竹箱,这是父亲早就“侦察”过的结果,父亲没有舍得腾出自己那两个大箱子中的一个,让弟弟装他新发的工作服和被褥。
1968年夏天,我21岁,去北大荒,父亲破例让我用那个铁皮箱装行李。但是,我还有那么多书,都是读中学时候节省下钱,一本一本买回来,燕子衔泥一般,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想都带走。父亲看我摆弄着那些书,看出我的心思,腾出了那个纸皮箱,帮我把书一本本装进去。我看出父亲犹豫之间的舍与不舍,第一次,感到对家里默默存放这么多年的箱子,存有的感情。
这个外表裹着棕皮,涂了一层厚厚棕红色油漆的纸皮箱子,很结实,驮着满箱沉甸甸的书,到北大荒,竟然没坏。打开箱盖那一瞬间,同伴们十分惊讶,因为谁的箱子里也没有满满一箱子的书。由此,有人戏谑地给我起了外号“肖箱子”,取“潇湘子”谐音,拿我打镲。我心里明白,这是父亲对我的偏爱。家中的孩子,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最好,最爱看书。在父亲传统的观念里,还是根深蒂固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那时候,我只顾自己的书,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带走了两个大箱子,没有想到,父亲把家里的两个大箱子都给了我,家里的衣物该放在哪里?
流年似水。
1974年春天,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当老师,又把那两个大箱子带了回来。铁皮箱,还是装衣服被褥等行李;纸皮箱,还是装着满满的书。从北疆边陲那个叫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箱子慢件托运,一路千里,沿途在佳木斯和哈尔滨转运,颠簸到北京,铁皮箱安然无恙,纸皮箱已经散了架。想它跟随父亲大半生,跟随我到北大荒六年,风雨兼程,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1978年,我考入大学,母亲住姐姐家,我住校,家的屋子空了之后,借给一位年轻的朋友结婚暂住。屋子不大,年轻人比我讲究,嫌屋里的东西太多,过于拥挤杂乱,便把又破又旧的铁皮箱搬到屋外。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回家一看,铁皮箱不见了。那里装着的倒不是什么宝贝,却是我读中学和在北大荒写的几大本日记,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稿,写满厚厚一千多页稿纸,还有高中三年女朋友写给我的信,以及两地分居时我和妻子相互写的全部信件。我忙四下寻找,遍寻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最后,在院子一角发现,经过四年的风吹雨淋,铁皮已经沤烂,箱子里的纸页,成为一滩烂泥。那时候,我心里有些埋怨那位年轻的朋友。
几年之后,1984年,我搬家住进楼房,三个箱子,只有小牛皮箱还在,随之一起搬进楼房。以后几十年,陆续几次搬家,新东西不断增加,旧物不断遗弃,那个曾经装有我家生活乃至生命必需的小牛皮箱,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间丢掉了,失之交臂,竟然麻木得毫无知觉,想都想不起来了。想想,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宝贝,不是也被我弃之一旁了吗?自己都不曾珍惜,又怎么能怪朋友呢?埋怨那位年轻朋友时,曾想起过茨维塔耶娃的诗:“在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自然段,整整一段。”其实,我和父亲之间,同样隔着一个自然段,也是整整一段。长长的一大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