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早先住在临海望天台,顺着斜坡往上走,没几步就到北固山。山不高,树却杂——楝树、枫树、泡桐、梧桐、栎树,各占一块地儿。春天里,楝树先开了一树紫花,泡桐也不示弱,堆起一簇簇白花。到了秋天,枫树叶子先红,接着各种树叶跟着转黄。
山上梧桐多,树干光溜,直挺挺的。夏天撑开一树浓荫,像把绿色蒲扇,能遮出好大一片阴凉。这树打春天冒芽起,就青碧碧的——叶子青,树枝青,连树皮也是青绿色,难怪古人叫它碧梧、青桐。“昨夜西风凋碧树”,说的就是它。
梧桐是最有季节感的树,我喜欢。只要看到第一片桐叶打着旋儿落下,便知秋天来了。风再大些,叶子哗啦啦响,黄澄澄落一地。看着这光景,总觉得日子跑得飞快。昨天还是桃李春风,转眼就是秋雨梧桐,再热闹的光景,也抵不过岁月匆匆。我朋友俏皮,指着满地黄叶打趣:“春游叫踏青,秋游可不就是扫黄?”话糙,倒也有趣。
很少会有人留意到梧桐花。这花小得很,像枣花,躲在叶间,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花镜》里说它“坠下如醭”,“醭”就是醋啊酱油啊放久了,表面长的那层白霉,江南人叫“白醭毛”“出白醭”。梧桐花掉地上,看去真像长了白毛毛。
秋风一紧,梧桐就结荚果,两三寸长。熟透了,荚果裂开,像瓢,像箕,像小船,一簇簇挂在枝头,露出里头青的、黄的梧桐子。这籽儿长在“船沿”上,一排四五粒,圆溜溜,豌豆大小。刚结时还是愣头青,几场秋风过,就成了小老头,焦黄皱缩,表面带层细网纹。我们常举着晾衣杆上山打果子,“噼里啪啦”一阵响,梧桐子像雨点似的落下。老底子有副对联:“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丫头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童子打的也许是油桐子,也许是梧桐子。
梧桐子生吃带点清甜,炒熟了更香。秋天我总爱往北固山跑,就为捡这子儿。落叶铺得厚厚的,圆溜溜的梧桐子就藏在里头。头一晚若刮过大风,第二天上山,准有大收获。捡回家,大人搁铁锅里一炒,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子儿壳薄,牙轻轻一咬就开,里头是淡黄色的仁,嚼着有点像花生,带点甜,比黄豆香,比瓜子有嚼头。
不是叫梧桐的树,都能结这子儿。只有纯正中国血统的梧桐,也就是青桐才结子。法国梧桐又叫悬铃木,大高个,结的是带毛的球,风一吹,满天飞毛。
小小的梧桐子,中药铺里常用它描述药丸的规格,研药成末,炼蜜为丸,若是大丸,则是如“鸡子黄大”,若是小丸,则是“如梧桐子大”。古书上说,梧桐子捣汁涂发,拔去白发,根下必生黑者。哈哈,等哪天我添了白发,也试试。
梧桐木纹理细直,常用来做琴。传说伯牙摔的那把琴就是梧桐木的,弦断处还留着桐木的清透。我家榻榻米上的茶几也是梧桐木做的,用了些年,木纹摸上去温润得很,如同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玉,带着包浆,也带着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