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彼得·舒茨
最容易适应的是这座城市的静谧。在上海的每个夜晚都宁静安详,我睡得格外深沉。不知为何,梦醒之后,梦境的余韵仍会久久萦绕。来中国前我曾有点担忧:在这座拥有2500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入睡恐怕会是最艰难的事。可当双脚真正踏上上海的土地,我却恍若走进一片辽阔而超现实的梦境——那是一个与我生活的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宁静如此浑然天成,直到数周之后,我才猛然生出疑惑:为何数十年来我所熟知的纽约等特大城市皆喧嚣沸腾,唯独上海能这般沉静?
一日午后,我跳开避让一辆悄然滑过的电瓶车时,忽然意识到:上海有时能静得如同乡间居所,正因大多数居民都靠电动汽车与电瓶车出行。在玉佛寺,我曾久久注视着一位在长椅上熟睡的女孩。她衣着雅致,双手交叠枕于脑后,睡得安然,还带着浅浅笑意。我真想拍下这一幕,她在摩天大楼的阴影下安然休憩,画面实在动人,不是打盹或者浅眠,而是在双手轻托中,进入了一场香甜的深度睡眠。
自那以后,我开始羡慕这份从容:看着人们在城市各处屈膝托肘休憩——在市场菜摊旁、在地铁座椅上——看着年轻的小伙子们趴在电瓶车上,随意做个姿势坠入梦乡。我细细思索这背后的深意,心中微微一动:这是信任、是安全感、是平和。除了这份与欧洲截然不同的静谧,另一处让我格外注意的是许多人穿着睡衣(或是轻便、舒适的居家衣服)漫步街头。他们身着这类衣物时,自在得仿佛穿的不是家常便服,而是熨烫妥帖的西装或者礼服。我羡慕这份洒脱,也渐渐领悟了一个简单的真相:在自己的城市里,为何不能活得这般无拘无束、自在如家?
我曾仔细观察过人们的穿搭,大多印着浓艳鲜活的图案——龙、莲花,偶尔也能见到活泼的现代元素。我把这些发现讲给一位常驻上海的时装设计师朋友,她听完笑了笑,为我讲述了这座城市的故事。她说,在很多年前,中国人的家和街道不像欧洲那样泾渭分明,邻里本就是一个共同体。跨出自家的门槛之后并非走进陌生之地,而是融入一种日常生活——每个人彼此都知根知底。这份亲密无间的传统在上海一些不那么喧闹的街巷里依然可见。
带着这份认知,在捧着一碗馄饨汤、看着刚洗净的衣物被高高挂在长竿上轻轻摇晃时,我对最爱的那条街竟有了全新的视角。即便拥有2500万人,可只需拐进一条小巷,便能体验到一份来自居民区的亲切欢迎。我也常常留意上海女性的风格。设计师朋友告诉我,19世纪之交上海成为国际港口后,中西方时尚便在此交融共生:除了皮草大衣、真丝旗袍、中式立领,还能见到法式剪裁、英式礼帽,还有意式皮鞋。或许,正是这份鲜明的二元性——东方的雅致与西方的规整,才让如今的上海时尚拥有了这般摄人心魄的魅力。
第一次漫步在原法租界悬铃木树荫的街道上,我恍若走在两个世界的交界:上海独有的鲜明个性里,我瞥见了巴黎、柏林和伦敦的影子。我总想探寻上海女性魅力的奥秘——她们的格调不止于外表,更承载着身份、从容、内心的平和与风采。我曾见过一张1935年的老照片:一群上海女性身着旗袍,手撑真丝阳伞,脚穿细瘦的鞋子,身后的外滩静静矗立。如今的上海女性依然带着这份天然的优雅,而这份优雅的精髓正在于“和谐”——服装、举止和眼神融为一体,纯粹而统一。
这就是艺术。从欧洲人的视角来看,这份优雅难以捉摸。它不事张扬,也不为博取关注而生,反倒像喧闹广场中一声轻柔的钢琴音符:听到的人会感知到某种特殊的感觉,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何。上海女性的风采从不是靠服饰或妆容,而是来自现代与传统的自然交融。就像她们出生成长的这座城市,上海女性行走在街头时,平衡着过去与未来,却又全然地活在当下。(杜海燕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