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导演
戏剧、写作、电影
Director
正在看,是把当下的事物收入眼帘。但人在观看时,不是只有建立与当下时态的关系。它是现在式的,也包含过去,以至未来。就像,当看到亨利·乔治·克鲁佐导演的《恶魔》片尾,男主人公要把眼中眼挖出来,观者会被这行为牵起各种经验的联想。
第一次看这电影的我年纪很小,便是被这举动吓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不知道下一秒钟,这个人还会对自己做什么。于是,观看的同步,已在脑中作出很多假设来吓唬自己,虽然那些画面都很朦胧,但导演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眼睛是生理的,意识是心理的。我们被一个眼前的景象引导到未曾或不会发生的连串想象,就算最后它们没有成为现实,但不代表,恐惧的过程并不真实。
真实很难重构,但可以模拟。电影人是这方面的专家。观众买票入场,主要也是追求看见银幕上所发生的似模似样,多过想被真心真意唤醒已抑压久矣、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的自己。以恐怖片为例,多数人因被突如其来击中大感过瘾,所以动比静更能收获娱乐成效。外部刺激带来的惊吓,若能引发惊呼狂叫,便促成情绪的释放。满满的焦虑溢出去了,人就不会被逼往更深的地方潜泅。
思考告诉我们意识为什么选择性地看事物,经验则告诉我们,眼睛的惯性原来这样形成。两者加起来,就是“如何看” 之于每个人的影响:怎样分辨现实与真实。
感谢罗维明,把香特尔·阿克曼介绍了给我。有人叫她做女性高达。但在高达与阿克曼之间选一个来过生活,我一定选阿克曼。虽然,高达老而弥坚,阿克曼却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有说,是因为丧母之后,太不舍,或没有了相依的人。这使我想起麦昆。
阿克曼最后的作品,记录她陪伴高龄的母亲。母亲待她一如稚童,透过那些不解释、不评论的镜头(角度),仿佛镜子,照出今日的母亲,明天的自己。看这部作品时,我好多次想按下暂停键。因为精神负重,更因为珍惜。
阿克曼比高达对我更有个人意义,因为在男人有那么多话要说的时候,我觉得我更要向这位女性学习,看和听,然后感受和思考。片刻与片刻,自己对自己。
阿克曼的电影是她看见的世界,也是这世界看见的她。所以无须,亦不适合以纪录片来概括她看世界的方式。现实不是真实,阿克曼的超越性在于,她的看见,能让我们看见自己。因为,画面不是在告诉,却是在发问:你,看见什么?
她的电影可以在世界各地看到,但以她的电影所转化而成的装置作品的展览,就不容易看得到了。毕生所有创作均在实验空间与时间对于作者和观者所能产生的感受和意义,由平面到立体,固定到流动,只有面对到置身其中,是视点的改变也是视野的跨越。跨越的是,把过去的作品放在现在的场景,是重访,但更是再创作。电影中的一个定格可以成为独立的、完整的自我论述。多个屏幕上出现时而差异、时而相同的画面,观众便由特定的角度转换到自行决定怎样看的位置上。于是,每部阿克曼电影都有了第二次人生。
第一次看到阿克曼的电影,马上被折服,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觉得被她懂得。十八岁已经拍出各种“一个人” 的电影,有时是在画面里,有时是在镜头外,有时是在陋室里,有时是在人群中,但从没欠缺孤独的体会。所以她的电影都纯粹。能让自己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 的人,可以生而真挚,便可以遗世独立。
阿克曼的超越性在于,她的看见,能让我们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