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7日 星期六
张岱做我的西湖导游
第77版:专栏/假装专家 2024-07-22

张岱做我的西湖导游

沈彬

沈彬

专栏作家

Columnist

假装专家,低空观察

留在文字的景致,却永远不会消失。

带孩子去杭州旅行之前,临时往包里塞了一本明朝张岱的《西湖梦寻》,因此拥有了杭州旅游新的打开方式。

明末的贵公子张岱经历了鼎革巨变。写作《西湖梦寻》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江山别后。阔别西湖二十八载,兵火之后再游,已然“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所以是张岱凭一己之力,努力以记忆的力量恢复了西湖的盛时旧观。

西湖之胜在于湖山秀丽,更在于人文积淀。今日游人如织、人声喧阗,并且看着还是簇簇新的钢筋水泥的景点建筑,却根植于张岱书里的历史枝蔓中,从古代延伸到现在。所以,西湖的山水一半活在物理世界里,一半活在历史里;一半属于当下的游人,一半属于白居易、苏东坡、张岱们。

《西湖梦寻》里记载了大热景点岳王坟、灵隐寺、孤山、雷峰塔净慈寺,也保留下很多冷门景区。灵隐寺门口不起眼的冷泉亭,是当年苏轼勾留常在的地方,可以遥想当年的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灵隐景区里的韬光寺,唐朝诗人宋之问在此写诗卡壳了,旁边有扫地僧补了两句“楼观沧海台,门对浙江潮”,诗的气象格局顿时不同,这个扫地僧就是逃亡中的骆宾王……

我们按图索骥,到西湖三台山里找慧因高丽寺,那是2007年新建的寺庙,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大雄宝殿之后一个塔形的建筑里面,一座巨大的木质“经幢”在电动机带动下兀自转动着,旁边标牌写着早上9:00开始转动一小时,儿子非常好奇。那日天空泼火晴来,寺中白炽空寂,只有我们父子两人,以及呆萌的“机器经幢”在转动。

翻出《西湖梦寻》,张岱是这么写这座寺庙的,“余少时从先宜人至寺烧香,出钱三百,命舆人推转轮藏,轮转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转熟滑,藏轮如飞,推者莫及”。读到这里,我儿子笑了,原来沉迷于寺庙“旋转如飞”物什的,还有三百年前那个少年,“莫说公子痴,更有痴似公子者”。

我们一起在吴山城隍阁上,等着西湖落日的时候,读了《西湖梦寻》里《城隍庙》那一节;在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畔,一起诵读了“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这成了某种奇妙的体验,这份体验属于张岱,也属于我们。

苏轼在《记天竺诗引》里面讲,他还是12岁的毛头小子的时候,他的父亲苏辙游历归来告诉他,杭州天竺寺里面有一幅白居易诗的墨迹,这成了他很多年的憧憬,但是等到他47岁真的访问天竺寺时,“诗已亡,有刻石在耳,感涕不已”,于是就写下了“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的诗句。

个体生命的更变遭遇了西湖景致的迭代,而西湖的生命恰恰在于融入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家庭历史中。我父母当初结婚旅行时选择杭州度蜜月,于是,我和儿子也在他们当初拍照片的位置一一复刻了当时的场景。

读《西湖梦寻》,很深刻的印象就是,景点能保留下来实在太不容易了,几兴几毁,从这个角度来说,张岱目睹的西湖在明清鼎革之际的衰败,也只是西湖沧桑的历史常态。

山被移平了,水改变了流向,皇宫被拆毁了,寺庙遭到了一次次的火劫,题刻没有了,建筑被挪作他用,面目全非。但是,留在文字的景致,却永远不会消失,只要有人还去读张岱的书、背苏轼的诗,家族里口口相传着一代又一代去西湖旅行的故事,那西湖的风景就还在传承着。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字比风景更有生命力,家族记忆比风景更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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