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宜家商场。
徐汇宜家,是沪上知名老年相亲圣地。摄影/吴雪
热闹的聚集只是一群人的庞大孤独。
记者|吴雪
宜家在中国有37个卖场,位于上海徐汇的一家店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不是因为它诞生最早,而是因为过去十多年里,它成了沪上知名老年相亲圣地。
每到周二、周四,老人们不约而同聚集于此,多的时候有好几百人。前往宜家餐厅的单身老人,大多是想找个伴。他们一面冲着心仪对象大胆示爱,一面又出于自我保护本能地猜疑与提防,唯恐吃了亏。日子久了,大家变成了保有边界感的熟人,聚一块只是图个热闹。
6月11日,新一档纪录片《前浪》播出,将镜头对准老年人,通过长时间的跟踪拍摄,记录他们所遭遇的爱与痛。阿宝,年过古稀,在宜家的成名事迹是三次婚恋被分走了三套房产,目前在远郊租了一小间房子居住;75岁的金阿姨,与前男友不欢而散后,认识了体贴的顾先生,两人执手相伴,游山玩水,她被宠成了小公主的模样。78岁的张爷爷和谈了九年的女朋友分手了,他说老了就是要靠自己顽强地活下去。
十几年来,他们用情感交织起了这一座“异托邦”,成为一种都市现象。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它是一个永恒的命题。
大多数老人说宜家根本找不到爱情,原因种种:年龄、长相、金钱、房子、健康、性格等。他们习惯地归结为一个原因——没有眼缘。虽然配对成功率并不高,但他们依然勇于表达和追求爱情,面对身体机能和容貌逐渐衰老的无奈和痛楚,他们缄默隐忍,戴上假发,认真打扮,努力热爱生活,守住老去生命的尊严和体面。
在宜家相亲角,热闹的聚集只是一群人的庞大孤独。老人试图抓住逝去的时间,完成对自己的一种和解。而在孤独之下,我们还看见了人间百态,以及无法言说的隐秘情愫。
他走后,我不再笑了
可能你无法想象,相亲的仪式感从漕溪路地铁站就开始了。
周四是相亲角约定俗成的日子,除了周二,大批老年人从上海各区甚至江浙沪周边,前往这座“异托邦”。早上太阳热烈地照射着,出了漕溪路地铁站,陈阿姨疾步走向宜家家居的方向,手里的黄色环保袋跟随脚步前后摆动。红灯亮起,陈阿姨捋了捋额前的白头发丝,理了理衣领,高分贝的车流噪声中,听到陈阿姨扯着嗓子喊:“我在宜家餐厅等你哦。”
五年前,陈阿姨的丈夫因病去世,宜家相亲角成为了她排遣寂寞的“自留地”。电话里的爷叔正是陈阿姨看中的人。相遇那天,陈阿姨哭得“梨花带雨”,封闭的内心被爷叔一点点打开,但让陈阿姨放下戒备,重新开始的理由,是更为现实的物质条件。爷叔71岁,年龄、外表,退休养老金和房子,全都符合陈阿姨的要求。
上午十点钟,宜家餐厅有些冷清,餐厅700多个位置空了大多数。陈阿姨找到一个靠窗位置坐下,戴上老花镜安静等着。“侬不来啦。”陈阿姨挂了电话,有些失落,爷叔失约了,这是第三次。爷叔上周出去旅游,陈阿姨没有跟去,中间拨过去,视频被挂断,陈阿姨猜测爷叔八成有伴儿了,要继续走下去不太可能。
这是一次失败的相亲。常来宜家餐厅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找对象是顶难的事。老年人的相亲是迅速果断的,在门当户对之上,陪伴远大过爱情。午餐时间一过,人们从上海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阿姨们流行穿肉色丝袜、黑色小皮鞋,戴着礼帽,时不时对着手机自拍一张;爷叔们则是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都系得规规矩矩。
也有些人不是来找老伴的,植物角边上凳子坐着一位92岁的老太太,每周四老太太从浦东坐公交,花费1小时来到餐厅,只是默默坐在角落看人头攒动;旁边自称姐妹的开朗说笑的阿姨,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些瓜子给老太太吃,两人自打餐厅认识,至今有四五年之久了。“为什么要找老伴呢,这里凉快舒服,聊聊天开心就好。”
格格不入的还有65岁的曲美枝,每次来都是各式花色衬衫,搭配皱皱的黑色裤子,她从不特意打扮。曲美枝手里拎着一个皱巴巴的手提包,除了放着一些必需品,还随身携带丈夫的照片。“他是大学教授,很帅气,又有才。跟着他,我幸福了大半辈子。”曲美枝是贵州人,只有高中文化,但上海高知的丈夫唯独偏爱她,不顾家人反对,非她不娶。
傍晚,炊烟升腾,丈夫缓缓拉着小提琴,曲美枝开心地伴舞,孩子们在旁嬉闹玩耍。曲美枝时常想起这个画面。2021年,曲美枝的丈夫罹患肺癌,化疗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三年了,曲美枝再也没有笑过。下午三点,一位端着保温杯前来搭讪的爷叔问:“老妹,聊一聊吗?我退休金很高的。”曲美枝眼都不抬一下,摆手拒绝了。
“像谈合同一样的,大家想的南辕北辙,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曲美枝活得通透,她明白老年人的爱情并不纯粹,相亲角里年纪大的男人,就想找一个免费保姆,女的还像十八岁时想的一样,需要男人提供情绪价值。问题是就算找到伴儿,或者再契合的灵魂伴侣也不会结婚的,毕竟婚姻的法律效力背后涉及复杂的财产问题:“结婚了以后,如果要分开,房子算谁的,钱又怎么分?”
张口就要50万元彩礼
在宜家相亲角待上一会,你就会发现,这里已经形成了固定的人脉圈,甚至固定的座位。哪几个爷叔坐在一起喝喝茶,哪几个阿姨们的下午茶聊天聚会吃什么,都如上班打卡一般按部就班。表面上看,来这里常驻的都是顶有钱的老年人。亮闪闪的配饰,诸如金项链、腰间玉佩、锃亮的墨镜,都可以最快立住有钱人设。
午餐时间到了,李培义推着餐车招呼着一旁打扮靓丽的阿姨,“咖喱饭侬吃(口+伐)?”74岁的李培义在相亲角上了五年“班”,他指了指手腕上的大金表,又扶了扶墨镜,得意地说:“酷不酷?”李培义超级自信,自称“韩系帅哥”,退休金8000元,还有一套92平方米的房子,这种条件在相亲角相当拿得出手,相亲过的阿姨没有看不上他的。
但李培义不想定下来,矛盾点卡在他只想恋爱不想领证。之前他交往过几个女友,吃过饭、送过礼物,一提到同居,对方就说必须领证,他不高兴领,只好逃掉。对于领证,阿姨们也有自己的考量,有人介绍过一位条件很好的爷叔,说现在可以住在一起,以后生病了,各人找各人小孩。“意思是我现在给你当免费保姆,生病了把我一脚踢开,我脑子没病吧?”
在相亲角,相亲的人群也是分等级的。有房子且退休金高的上海男人最受欢迎。再讲究一点的,对上海各个区的人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至于女人们,年轻漂亮的上海人就是香饽饽,有些退休金最好不过。外来人处在鄙视链底端,会被怀疑别有用心。李培义讲了一个故事,几个月前,相亲角来了一位35岁的外地年轻女子,特别抢手。
有爷叔提出交往看看,对方张口就来:“我可以跟你走,但要给200万彩礼。”大家立马悻悻散去。“天呐,这是过日子还是敲竹杠啊?”,很显然,谁也不愿意财产在暮年时被人分割,但也有人明知是陷阱还自愿“上钩”的。
65岁的独居老人许二海,也遇到过几次“敲诈”。一位50出头的阿姨曾问他要50万元彩礼,他不想给,气急败坏地把这套问题抛给对方:“你有退休金吗?没有,有房子吗?没有,你就是不要彩礼,也没人要你。”许二海指了指不远处的卷发阿姨,“就是她”。卷发阿姨不以为然:“这里的男的,只想住在女方家里,不出一分钱,只想索取不想付出,可能吗?要彩礼就是让他们别做白日梦。”
上回他好不容易看对眼一个44岁的年轻女子,打定付出真心,结果女子又想在房产证上加名字。许二海气得直跺脚:“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加你名字?”
许二海说,自己年轻时和妻子赌气离婚,到老了女儿也对他不管不问,仅有的这些家底是给他兜底的安全感。相亲,也无非是想把这种安全感不断放大。周三、周五去人民广场,周二、周四到宜家。周一和周末三天休息,工作节奏“做四休三”,基本全勤。
在相亲圈里,许二海这类样貌平平,退休金5000元不到,房子42平方米也不大,代表着宜家相亲角的绝大多数。李培义这种条件较好的相亲对象反倒不多。相亲角有名的红娘阿军说,宜家的老年相亲人群跟人民广场相仿,年龄从四五十岁到七八十岁,最大的共同点是多数人经济条件一般。有爷叔说,“但凡收一块钱门票,人都要少95%”。
社会学博士李沁曾聚焦“老年搭子”这一现象,做了8个月田野调查,她说,只有中国有老年相亲角,或许因为老年人缺乏足够的社会支持网络。各地相亲角成功率都很低,她之前调研的15对老年人,真正走入婚姻的只有一对,两人年轻时便相识,同居两年后领了证。
“他们比年轻人更谨慎。”李沁说。访谈了许多老人后,她也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每个老人都在感慨,为什么这里充满着利益计算,但他们每个人自己又都在谈利益”。
难以启齿的性需求
在相亲角多待上几次,你大概会被里面的坦率甚至赤裸所惊讶,频繁出现的话题除了退休金、房子、户口,如果几个爷叔聚在一块,多半还会有关于性的讨论。
82岁的苏老伯今天第一次来相亲角,是李培义的提议。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黑西裤熨得展平,脚上一双黑色尖头皮鞋,和几个好友坐着,看起来很精神。
七年前,苏老伯的老伴儿离世,他成了孤寡老人,被迫搬去和儿子一家同住,同时也结束了他安稳有保障的日子。妻子性格温顺,在世时,苏老伯一向对她呼来喝去。怕鱼刺卡住喉咙,妻子每次都将鱼刺一点点挑出来,万一哪个没挑出来,立马会遭到苏老伯的破口大骂。苏老伯内心愧对妻子,但往事已不可追。
苏老伯没有三高、心肺功能也很好,他自认为身体机能蛮好的。用完午餐,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我找的另一半必须得会喝白酒,主要是谈得拢。”单就喝酒这一个条件,就把很多阿姨都排除在外面了。更为难以启齿的还有性。苏老伯说,性是一段关系里的必需品,他希望能找一个固定的老伴儿,不结婚领证,也不住在一起,有需求的时候才见面。
苏老伯期待着在一段关系里,如果两个人情投意合,性就是其中自然而又重要的一件事。但总的来说,性仍然是“污秽之欲”的态度。这把年纪了,摆在桌面上谈性通常被认定为不正经的表现。相亲角的阿姨们则认为,直白提出这种需求的男人,多半很自私不负责任。“谈恋爱尊重女性是最基本的,保持这种关系怎么可能嘛?”
刻板印象里,老年男性对性的需求更强烈,女性则少得多,但根据2015年四川性社会学与性教育研究中心对四川省3000名老年人的抽样调查,60至80岁老年人中,有83%的男性和70%女性表示需要性生活。他们往往对自己的性欲有着很强的羞耻感,再加上没有合适的出口,有人转而选择商业性行为,而他们当中,老年男性占据大多数。
这也指向另外一个有关性的困境——艾滋病。2019年,中国新诊断报告艾滋病感染者中,25%都是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很多老年人受经济能力限制,只能选择便宜的性服务,这无疑也增加了感染风险。有人说,当前这一代老人,是最缺乏正规性教育的一代人。当年轻时的正常需求,变成了一种社会性“罪名”,很少有老人能够坦然面对。
如果放在相亲角的语境之下,也多少显得不合时宜。人本能的欲望并不会随着机体的衰老就退去,他们在逐渐老去,但他们也同样需要爱、陪伴和性。有些时候,我们在谈论老年人的性需求,也在谈论老年人的孤独和寂寞,谈论那些无人倾诉、无人理解、不懂表达的时刻。可能,对老年人来说,年龄可能不是影响性与爱的关键因素,忽视和偏见才是。
宜家相亲角也在见证很多人的衰老。隔三差五,这里会消失一张老面孔。相互问一问,就听见坏消息:有的不再来宜家餐厅的老人,已经离开人世了。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无法对抗的事实。
独居时间长了,许二海时常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在这座超大人口的城市,喧嚣与璀璨都是年轻人的。时间将他推向暮年,伴着强烈的孤独,没有一点办法。面对日复一日的老面孔,许二海不再苛求心灵契合的另一半,成不了对象,索性就当朋友聊天好了。
曲美枝在傍晚就离开了,她去附近的菜场采购,准备给孙子做他最爱吃的酸菜鱼。家庭的温暖会让她短暂忘却心底的悲伤。相亲角只是相亲角,无聊了来坐坐。只是她做好了准备,以后再也找不到与丈夫如此琴瑟和鸣的人了。
落日时分,夕阳的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宜家餐厅的人群逐渐散去。李培义和苏老伯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准备离开,下楼,出了宜家大门,刚走没几步,苏老伯就累了。坐在花坛边沿,他抿了几口酒。两人互相搀扶着到对面的198路公交站,背影穿过内环高架下的人行道,逐渐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曲美枝、许二海、李培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