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13日 星期一
言情时代
第12版:封面报道 2025-01-13

言情时代

孔冰欣

湖南衡阳琼瑶祖居。

琼瑶与她的“心机boy”平鑫涛。

琼瑶在“可园”里创作了许多作品。

在《步步惊心》里,爱情已不具备战胜艰险的能力,女主角无法改变世界,只能被世界改变。

到了《甄嬛传》,女主角索取不到她想要的爱,干脆彻底“黑化”,登上后宫的权力巅峰。

《爱欲与文明》。

《爱的多重奏》。

琼瑶和她的家人们。

2024年12月5日,上海书城在二层开设了琼瑶书籍专区。

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2023年8月出席台北小巨蛋体育馆“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

琼瑶自传《我的故事》。

“爱”的种子似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你永远无法真正消灭它,恰如无法阻挡每一个春天的降临。

记者|孔冰欣

琼瑶(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走后的第一个月,想她。

此前仓促写了篇《一个言情时代的落幕》,聊表寸心。而坐定斟酌长文之际,反而踟蹰惆怅——想说的太多,无从落笔。何况,那些问题,说了又如何?大抵只是“多情应笑我”,徒惹自苦罢了。

但作为阿姨的老读者,我不巧得了和阿姨一样的“病”:天生反骨,“疯”劲上头时,偏就喜欢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长文终归还是要写的,非但要写,标题也索性改了。落什么幕?即使曾经的引路人飘然远去,久经考验的纯爱战神们从不服输!越是在一个抑制、严酷、算计、异化的环境,越是需要呼唤“言情时代”重新施展魔法,对撕开裂缝的世界再次缝缝补补。

“爱”的种子似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你永远无法真正消灭它,恰如无法阻挡每一个春天的降临。

报之以琼瑶

琼瑶生在战乱年代,本名陈喆,乳名凤凰。“喆”字源于父母的爱情故事:母亲袁行恕在北京的“两吉女中”念书,父亲陈致平负责教书,就此共订鸳盟。

袁行恕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对于绘画和诗词爱之如命,也是女儿的唐诗启蒙。“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谁怜素手抽针冷,绕砌虫吟秋月高!”《几度夕阳红》里李梦竹之叹,实际便出自袁行恕之手。陈致平则精研史学,后来成为台湾的名教授,其父陈墨西尝追随孙中山,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故而,袁、陈二人的结合,堪称“书香”基因双份叠加,深深影响了琼瑶。

“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长于山河破碎之际,颠沛流离,小姑娘凤凰早熟而敏感、坚强也脆弱。她开始认识到,“人类的爱,是复杂、珍贵的东西”,同时,她的国家民族观念,“在枪口下建立起来”。她一直都记得,逃难途中遇到一位老县长,联合附近几个村庄的少壮力量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民族意识?”老县长的话,令琼瑶无比震动:“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琼瑶9岁时,陈致平执教于同济大学,一家人迁往上海。不久,《大公报》的副刊“现代儿童”发表了琼瑶的处女作《可怜的小青》。扼腕遗憾的是,文艺天赋有多高,理科就有多差——1954年,还在台北第二女中读高一的琼瑶数学考了20分,学校要求家长“严加督导”。面对考了98分亦忍不住自责哭泣的优秀小妹,面对父母的失望神色,自卑感发作的琼瑶试图服药轻生。高三考大学落榜后,又一次吞下大把药片。而这一回被救醒后,她迎来了一场改变人生轨迹的风暴:师生恋悲剧地曝光了。

“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19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19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比我大25年!”琼瑶在《我的故事》中写道。考大学不出意料地再度落榜后,她决定专心写作,并经历了失败的第一段婚姻。

相当程度上,对文学的热爱,拯救了琼瑶的生命。1963年7月,琼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于《皇冠》杂志。而她和第二任丈夫、皇冠集团创始人平鑫涛之间“波澜壮阔”、棋逢对手的你来我往,更是瓜友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八卦谈资。

平鑫涛在上海长大,自幼酷爱看书。高中时办过一本手抄本杂志《潮声》,免费借阅,在同学中的口碑很不错。上大学那会儿,他把省下的交通费拿去看电影或者话剧,最常买的就是影院的前五排,或者剧院后五排的座位,因为这些票价是最便宜的。迁居台北后,他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创办一本杂志,用杂志维护作品、维系作者。

《皇冠》创办初期,平鑫涛会蹬着自行车逐个报摊售卖新杂志,有的店家要么拒绝,要么放着垫底。但经过多次内容调整及七八年的磨砺,这本杂志终于发展壮大。值得一提的是,平鑫涛敢让《皇冠》成为第一本没有广告的杂志,把所有用在广告上的人员精力都放在对内容的把控上——这么有魄力的老板,至今都是凤毛麟角。

回忆与琼瑶的初次相见,平鑫涛称,当时火车进站,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脂粉不施的女子,一下子就把人认出来了,“虽然没有见过,但似曾相识”。彼时琼瑶又接连写了《六个梦》《烟雨蒙蒙》等,锋芒毕露,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再之后是琼瑶、平鑫涛、平鑫涛原配林婉珍三人间长达十几年的感情纠葛,当中穿插了数不胜数的狗血桥段,包括“神秘癫婆一天内打了上百个辱骂电话”“乌来山顶,男方开车冲向悬崖但求不分手”等。1979年,一切尘埃落定:平鑫涛与林婉珍离婚,与琼瑶再婚。

在创作上,如果说琼瑶是发动机,那么平鑫涛仿佛老婆的助推器。夫妻俩携手开辟事业版图,琼瑶的小说相继被台湾中影、香港邵氏等改编成电影登上大银幕。此后,平鑫涛见猎心喜,干脆和琼瑶创办了自己的“巨星电影公司”,出品的首部电影是《我是一片云》,由林青霞、秦汉、秦祥林担纲主演。也正是因为在琼瑶电影里摇曳生姿,二秦(秦汉、秦祥林)二林(林青霞、林凤娇)成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明星。

上世纪60到80年代的琼瑶,带动了台湾的三厅(饭厅、客厅、咖啡厅)电影。这些电影是中产阶级趣味、西方生活模式和古典哀怨的三重组合,盛极一时。80年代中期,平鑫涛、琼瑶和琼瑶儿子、儿媳的“怡人传播公司”“可人传播公司”成立,进军电视剧市场,战绩辉煌。1988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后,琼瑶立即提出申请,借道香港飞往北京,圆了归乡梦。“3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3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39年,才能飞渡!”而此次探亲之旅中,琼瑶还遇到了日后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湖南骡子”欧阳常林。

从“梅花三弄”系列到“还珠格格”系列,大陆的琼瑶剧基本都由湖南广电拿下发行,也让刘雪华、刘德凯、俞小凡、岳翎、陈德容、马景涛、林心如(琼瑶最早的笔名就叫心如)、周杰等人的名字家喻户晓。而站在琼瑶身边的“心机boy”平鑫涛,则始终不遗余力地提供着情绪价值,欣赏老婆的才华,鼓励老婆“为爱(以及收益)发电”多写作。他在她面前变法儿“耍花招”(送花这一招),时不时给她写情书,生活细节上体贴她的感受……这对夫妻毕竟是志趣相投的,所以琼瑶发过牢骚、有过埋怨,最终还是表态:“我又想起当我母亲痛骂鑫涛,并且把他关在门外,他在车上等我一夜,见到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证明我对你的爱!相信我!’当时我相信了他,五十几年后的今天,当他终于撒手人寰,我依旧相信他!不只相信他,我还感谢他,在我漫长的人生里,让我完成这么多本书,让我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很多都因他而起),让我知道老年才‘成长’,让我……始终相信爱!是的,对于人生,不能太苛求,爱,就要包容对方的缺点!这,一直是我坚持的,我仍然坚持着。”

心气极高、心力极强的琼瑶,绝非什么“罪有应得的不完美受害者”,至多是不屑平家儿女的虚伪罢了——享受继母的经济荫护,却有意无意地打造“此乃毒妇”的刻板印象。回顾这一辈子,琼瑶对自己的影视作品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演员台词的修改、女主眼泪怎么流、各种审美上的严格标准,必须统统经她本人拍板。年齿长矣,也积极接受新事物,经常在网络上发表长文和视频,出镜时妆容一丝不苟。平鑫涛患病失智后,琼瑶更是公开呼吁社会关注老年人的生命尊严,写下《雪花飘落之前》一书。笔耕不辍、出席活动、应对舆论风波之余,她尚有精力敦促于正就抄袭《梅花烙》道歉。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她依旧坦然自若,知行合一,果断离场。“不拖累所爱,也超越病魔”,璀璨火花燃尽,化作轻盈雪花。

家属遵循琼瑶遗愿,对其身后事的安排一切从简。告别式现场,播放了《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当》,这是阿姨一生的写照,也是她真诚送出的祝福:“让我们红尘作伴 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 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 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 把握青春年华。”

何畏谩纷纷

2013年播出的《花非花雾非雾》标志着“琼瑶剧”的尾声,琼瑶耗时7年创作、篇幅约80万字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梅花英雄梦》亦激不起太多水花。新一代中国观众习惯了以更快捷的媒介、更刁钻的视角讨论爱情,那么,属于琼瑶的时代是否就此一去不返?

毋庸置疑,琼瑶深受五四精神的熏陶,反封建、追求解放、追求平等是她的思想底色。她小说的叙事多以女性的情感和欲望作为主要驱动力,女性的成长和处境得到立体、生动的描绘。她不惮于书写革命的曲折,而她对革命的观察是从社会到家庭、进而渗透到女性角色行动中的——女性角色的行动,当然也就包括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的“反抗礼教束缚、追求自由恋爱”。男主方面,则往往凸显其恂恂儒雅(才貌双全)、专一深情、立场进步的特质。

和金庸领衔的武侠一样,20世纪华人通俗文艺中,琼瑶领衔的言情也在“白日造梦”,于是,批评与争议无从避免。李敖斥金庸“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一言以蔽之,他也是伪善的”,称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王朔表示“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而一些年轻人对着“你虽然失掉了一条腿,她失掉的可是爱情!”“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等逆天金句,以及鬼畜视频里琼瑶剧男主摇晃女主、嘶吼咆哮、青筋暴起的大合集噗嗤一笑,但觉阿姨“三观不正”“五毒俱全”。

事实上,阿姨是在炫技啊。她的文字虽然通俗易懂,却极富哲理,对爱情的思考与探索不浮于表面,非常有深度。她善于“左右互搏”,经常借用对立方的话指责主角团的不当言行与性格弱点,且言之有物、正中靶心。所以关键还是不要总盯着楚濂、书桓,多看看绿萍和杜飞的回怼嘛。同时,必须指出,阿姨转战影视剧领域之后,作品的文学性的确更差了,过于直白煽情、过于密集的排比句轰炸显得“不高级”,这或许是她为了商业化做出的理性决策,能理解,但令心怀更高期待的读者倍感惋惜,也容易让阅读量与阅历皆不足的读者生出莫名的优越感,忽视了她的真实功力。

上世纪80至90年代的大陆,一个曾经“缺爱”的文化环境急不可耐地抓住了琼瑶,见识过太多争斗和背叛的男女,需要“爱”的抚慰与滋养。而阿姨正是天降甘霖、正是大江大河,她那汹涌澎湃的感情如一剂猛药,催化“伤员”满血复活。她告诉你应该不掺杂质拼命去爱,也告诉你要警惕“君父”;她让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也让黑豹子变成“绿豹子”;她不仅直面恋曲里的和弦共鸣及刺耳杂音,也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母女、姐妹,在“girls help girls”话题上遥遥领先(《雪珂》《青青河边草》《苍天有泪》等)。

新千年以来,席绢于晴及更具消遣意味的“口袋言情”成了台湾言情小说的“接班人”,《恶魔之吻》《泡沫之夏》等校园爱情小说及满溢粉红泡泡的各类少女期刊在大陆亦风靡一时。待21世纪进入第一个10年后,女性向网文重镇晋江文学城已几乎独领风骚,更为目前大行其道的古偶剧、后宫剧提供了车载斗量的原始素材。但另一方面,从前辈的《还珠格格》到小辈的《步步惊心》《甄嬛传》乃至《延禧攻略》,同一个清宫言情宇宙,正在上演一部耐人寻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过去的20年,无论是相对正式的婚姻制度还是青年男女情窦初开的你侬我侬,都在经受着时代变迁、社会价值观念重组的剧烈冲击。这个过程中,消费主义被用来消解自我,性解放被用来消解爱情;封建余孽亦呈复辟之势,灌输、管束和教训卷土重来。有些人口中的“人生大事”,遂日渐扭曲成全力实现繁殖效率的最大化,其余不管不顾。反映在若干文艺作品里,爱情常表现为大脑化学物质生产的某种错觉,极度悬浮;或只阐释结成连理背后的利害关系,将婚姻视作类似生意上的“大项目”,并对其间折射出的“权力膜拜症”,进行精细的“屎上雕花”仪式化包装。“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智者不入爱河”;“有情饮水饱”“恋爱脑”“舔狗”简直荒谬,“在商言商”“门当户对、嫡庶分明、尊卑有别”方是正理。很多年轻人自诩“人间清醒”,其实变得越来越“萎缩”、越来越懦弱。琼瑶的《烟锁重楼》让七道牌坊轰然垮塌,她岂能料到,“赛博牌坊裹小脑,错把牌坊当保障”,竟会是如今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在生活中的真实状态。

爱情故事常在父权制的文化图景中被视为低级、肤浅的产物,饱受贬低鄙薄。此外,计较得失的经济模型亦于当下深入到自我塑造和人际情感之中。所以,琼瑶一度“两头不讨好”:一边觉得她笔下的肉麻恋爱等同犯傻,麻醉了一批批无知的花痴;另一边觉得她“进步不彻底”,何不干脆拒绝或者抛弃爱情,表达向父权制决裂的姿态。

最最有趣的矛盾是,浪漫爱模型消失之际,观看、审视、想象爱情倒愈发普遍、愈发流行。都不愿“躬身入局”蒙受爱情的风险,都晓得两性关系里存在不平等和潜在的剥削,都讲究一个自利、便当和高效,又都“口嫌体正直”地还是暗暗渴慕浪漫爱所承诺提供的亲密体验、坦诚的自我表达、深入的理解、对自我价值的认可和无私包容。所以情感直播和恋爱综艺火了,追星女孩难以自拔地“磕CP”,如果已经不再憧憬,那么我们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人似槁木、心如死灰?

因为,“真爱”是无法被祛魅的,非但不会堕入泥淖,恰恰相反,它在不断升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预先戴好了一张“我很明白”“我不在乎”乃至愤恨批判的面具,不过是隐隐知道大概率得不到。无论如何排斥打压,被“淫”“脑残”之类的字眼从古至今反复鞭挞蹂躏,理想的爱情终归值得向往,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不是羞耻的事情,而是现代文明社会人性的光辉。

“爱”是一种能力,感到“被爱”也是一种能力。爱上某一个人可能会毁灭你的生活,但爱本身不会毁灭你的生活;担心爱上一个不合适的人而拒绝去爱,不啻因噎废食。像琼瑶阿姨那样知世故而不世故,歌颂至情至性、挑衅保守叙事、书写快意人生吧。那些嘲笑你狂妄天真的人或许只是色厉内荏,那些讽刺你缥缈虚幻的人或许难掩乖戾凶蛮,没有关系,我们要坚信:人类对更深层次的感情链接、对被接纳和被承认的强烈需要,难道是区区几股晦暝风潮可以彻底扑灭的吗?

清狂莫笑我

“爱情中总有一些疯狂,好在疯狂也总是有原因的。”(尼采)“要不是有人告诉我这就是爱,我会以为这是一把赤裸的剑。”(吉卜林)“我愿做那口空气,在你身体里作片刻的逗留。”(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相爱。”(人类学家海伦·费舍尔)

“爱”究竟是什么?五四文学里人道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琼瑶至死推崇备至的究竟是什么?

18至19世纪的欧洲,社会思想激荡变革——法国大革命爆发,拿破仑的统治和英国工业革命的兴起,均促使人们反叛传统,主张个人的自主,更加强调个体的感受和个人感情的独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浪漫主义(Romanticism)作为一项艺术运动,和自由精神与个人主义倾向息息相关,常使用跨越阶层身份和社会地位的爱情故事,构建起宏大的“浪漫爱”,传递出挣脱桎梏、追求民主的现代价值观。

20世纪以弗洛伊德谈论爱欲开始,法兰克福学派中有马尔库赛大名鼎鼎的《爱欲与文明》,有弗洛姆的《爱的艺术》。结构主义者中,有拉康在精神分析研讨班中对“爱”与“移情”的关注。列维纳斯也在《总体与无限》中对“爱欲”进行讨论。而从阿兰·巴迪欧的《爱的多重奏》到韩炳哲的《爱欲之死》,可见关于“爱”的探讨让哲人们孜孜不倦,难舍难休。爱时而被视为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情感上难以驯化、难以持续的本能,可能带来伤害;时而被视为一种打破枷锁的浪漫举措,用这份欲望重塑关系与生产,摆脱社会体制对爱欲的压抑,个人就可以获得巨大自由;时而被视为能够与“他者”连接,因此爱的求索带有舍弃自我,对他者跳出信仰之跃的英雄主义气质。

上述种种关于爱的概念与理论,也许把一件简单的事情阐述得繁复困难,但不管是将爱定义为一次事件、一次奇遇或是最大的承认,现代哲学对爱的救赎,都是试图让爱摆脱工具理性的努力。一种无爱的生活是无法设想的,“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恩格斯)。著名学者刘擎更表示:“你学术再好,总有人比你好,你挣钱再多,总有人比你多。唯有当你进入那种经典的浪漫爱时,在另一个人那儿,每个凡人都可以成为‘全世界最好的’,这个非常了不得。爱情是上天给凡人的恩宠。”“我喜欢阿兰·巴迪欧,他提出‘minimalform of communism’,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我奉献,但不是单向的付出。我奉献以后,于你的幸福中同时感到我的幸福。你越幸福,我也越幸福。”

在巴迪欧的“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里,爱既让自己永远活着,爱的主体也让自己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主体”是关键词,是强健果敢的战士,是世界运行阻滞、折断时刻勇于弥合裂痕的行动者。“主体”并不一定深思熟虑、八面玲珑,重要的是忠诚于真理,是面对危局挺身而出。巴迪欧坚持认为,在一生中,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主体”,而成为“主体”的最常见的机遇,就是成为一个“爱人”。基于此,他还极为担忧当代婚恋匹配里的那些“算法逻辑”——如此“安全”的关系缔结过程,既不会产生一个敢于承担和冒险的爱人主体,也不会将另一个主体的复杂性纳入其中。换句话说,这个即将被“我”称为“伴侣”的人,实际是一个被对象化的指标系统。

原来有些情况下的“及时止损”,是把自我当成“耗材”,用一分就少一分。之所以放手退场,盖因“入不敷出”,这笔“买卖”不甚划算。然而,这种“耗材生命”的基本假设是否合理?对于人生的成长而言,痛苦和风险一定是“坏东西”吗?“只肯吃糖不愿喝药”“安稳压倒一切”的屏障壁垒,从此牢不可破了吗?

巴迪欧的盟友齐泽克陈诉过一个更加直白的观点:爱,无可避免地含有一种暴力色彩,它意味着一个个体被另一个个体强烈吸引,不惜做出牺牲和改变,以求换得共享生命的机会。在这个层面上,爱是利剑与绸缎、磐石与蜜乳、出征与守护、偶然与永恒的奇妙融合、双向奔赴。没错,真爱向来是珍稀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倘若因此封闭自我甚至倒打一耙,本质上是狼狈溃逃。

清华大学教授汪民安曾直抒胸臆:“(爱欲的创造力)有些非常直观。生儿育女,这是最大的、最显而易见的创造力。另一些通常指的是思想或者艺术方面的创造力,很多人强调这一点。爱欲有助于艺术和美的产生,爱就像思想的助产士一样。”

“一种爱的哲学观点强调,爱的主要功能是为了回避死亡和对抗死亡,爱是为了让生命永久地存在和延续下去。比如苏格拉底强调爱是通过生育而延续生命,奥古斯丁强调爱是通过进入天国而延续生命,文艺复兴时期的薄伽丘特别强调爱是通过忘却死亡而延续生命,他们都把爱看作是死亡的强硬对手。另一种强调爱不是在对抗和回避死亡,不是和死亡一决高低。如果生命终有一死的话,那就需要让这有限的生命变得更加完善。而爱则是完善生命、实现人性的手段。正是爱,使得生命潜能得以发挥,生命的缺陷得以弥补。正是因为爱的结合,人才成为人。这部分主要包括17世纪以来笛卡尔、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列维纳斯、德勒兹、拉康、弗洛姆和巴迪欧等人的观点。我们是在讨论爱,但是,我们同时也是在讨论生命和死亡:正是爱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才让我们体会人性满足带来的欢欣跳跃和人性沉沦引发的绝望深渊,也正是爱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才让我们体会到生的喜悦和死的悲伤。”

爱情与死亡这两种人生“绝境”,都是对“主体”的呼唤。在这两种人生无可回避的挑战当中,我们败局已定,但是走向失败的过程里,自我面对世界的姿态和立场,就成为反击的唯一武器。从这个角度出发,琼瑶阿姨不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将先锋。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2023年8月出席台北小巨蛋体育馆“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适逢《窗外》出版60周年,85岁的阿姨集结古巨基、李翊君、高胜美、殷正洋、动力火车、潘越云参与演出,一连串影视剧金曲勾起观众时代的眼泪。她对书迷、影迷、剧迷动情地说道:“这么辛苦的60年,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常常说,爱要大声说出来,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所以我今天也大声地跟你们说,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身边的人,也爱自己的家人,同时把我这份爱传承下去,发扬出去!”

《我的故事》全新修订出版的后记部分,琼瑶还写道:“我更加认为,人来世间,是一趟苦难之旅,如何在苦难中挺立不倒,是最大的学问。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世间的人,都失去了爱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会随之倒塌了。我这几年,生活里的‘大风大浪’,几乎没有停止过,我仍然坚信,会发生这些风浪,也是因为‘人间有爱’!”“今天的我,很满足,因为,我有一片天!因为,我始终相信爱!我这个‘爱’字,包含很广,国家、社会、家庭、朋友、读者、粉丝……我一直付出很多的爱,也一直收获很多的爱!这一生,值了!”

她在遗书里讲:“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地去了!……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做主’。”“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一时的挫折打击,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练’,希望你们经得起磨练,像我一样,活到八十六七岁,体力不支时,再来选择如何面对死亡。”“亲爱的你们,要勇敢,要活出强大的‘自我’,不要辜负来世间一趟!这世间,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也有各种意外的喜怒哀乐!别错过那些属于你的精彩!”她亦更新了一首诗,名为《当雪花飘落》,开头的几句是:“当雪花开始纷纷飘落/我心里轻轻地唱着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生命里的雪季没错过……”

就像传说里高贵的骑士,直到漫漫旅途的终点,琼瑶都强悍地守卫着住在心灵城堡里的骄傲女王,誓做不二之臣,一心冲锋陷阵,摇旗呐喊欢唱,不悔战死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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