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13日 星期一
古典诗词,琼瑶文学宇宙的大数据关键词
第25版:封面报道 2025-01-13

古典诗词,琼瑶文学宇宙的大数据关键词

马栋予

黄景仁诗负盛名,时人把他的诗称作是“千百中不得十一”的“诗人之诗”。

谈情说爱作诗赋词,人生如梦。

琼瑶善于从古典中挖掘出那些至情至性的篇章,在穿越古今的情感书写中挖掘出文学和人性书写的俗常,再嵌入一个个她观察到的现代华人世界的人性困局中(她自己也是这困局的一部分),用古典之隽永救赎人性之庸常。

撰稿|马栋予

琼瑶的创作肇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彼时台湾文艺界上层正值现代主义文艺与乡土(本土)文艺激战之时,而琼瑶却仿佛置身事外,以通俗见证文艺的底色。曾经宣告自己只是“流行”的琼瑶,没有投身到文化精英的西化论战中,反而以古典文脉的通俗化感染力蛰伏于戒严时期剑拔弩张的文化氛围。她似乎早已看破西方文化意识形态论争的逻辑游戏,一心耕耘可园之恬静。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香港台湾地区的“男金庸女琼瑶”不仅是通俗文学版图的割据,更是全球冷战文艺战争中中国古典文史脉络给予我们的启示。为什么金庸和琼瑶成为了90年代冷战结束之前整个华语(通俗)文学的重要现象?如果说金庸重“史”那么琼瑶重“诗”,“史与诗”就是华语性(Chineseness)在文学中生生不息的理论内涵。

笔底落明珠

马蹄溅得落花香,绿野茫茫天苍苍

琼瑶早期对古典诗词的化用较为表面,《在水一方》《庭院深深》《寒烟翠》《几度夕阳红》《烟锁重楼》,都是自身创作试验摸索期的产物。有趣的是,自幼经历战乱离散的琼瑶其实很少对《金瓶梅》《红楼梦》这类更加“女性化”的世情小说师法,而是向更加“男性化”的文本学习(“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用她的文本解构了西方女性文学理论中男女二元对立的浅薄,用中国古典“文”脉反思我们被西方文学意识形态左右的文学现代性。

1998年《还珠格格》第一部,纪晓岚向乾隆提议给予小燕子超然的封号:还珠格格,还珠即“还君明珠”。这个命名是一个比彼时《雍正王朝》的“雍正”更直击人心的“文学时刻”,彰显了语言力量的强大,惊艳了一代青少年。

细读《还珠》第一部文本,我们会发现这个高度浓缩的24集电视剧,其中几乎所有的名场面都是戏剧化的语言场景。“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梦也渺渺人也渺渺,天若有情天亦老”(《山水迢迢》)。小燕子以画代诗紫薇还画为诗,“满腹心事从何寄,画个画儿替”。“绿野茫茫天苍苍”(《今天天气好晴朗》)“蒲草韧如丝,磐石是不是无转移?”琼瑶深刻理解“以言行事”(do things with words),语言可以说是推动故事最大的动力,从“阴差阳错”的酿成到“水深火热”的话语焦灼再到“真相大白”的炸裂爆破,如果不是对文字语言有着近乎超乎古典语言学者般的敏锐,《还珠》的成功是难以想象的。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与第一部相比,《还珠》第二部更具偶像剧色彩,因此古典韵味稍弱。尽管如此,琼瑶还是在其中用了大量的诗笔。细读第二部,诗歌往往都发挥着“兴观群怨”之“诗可以刺”的作用。紫薇多次用诗词对乾隆进行劝谏,“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被用来提醒乾隆冷落令妃,《不打诗》“八个不打”来规劝乾隆不应拆散皇后母子天伦。而《如人饮水》引发的《喝水论》《吃饭论》《你侬我侬忒杀情多》,更带来诸多喜剧名场面。

第二部虽然存在急于影视化过度商业化带来的弊病,但《自从有了你》中“踏遍天涯,访遍夕阳,歌遍云和月”放在任何一本古代诗集中都不会逊色。而更不应该被忽视的,是《还珠》第二部虽然有闹剧之嫌,但琼瑶仍然以萧剑小燕子杀父之仇为后续埋下了十分令人不安的线索。

相比香妃和蒙丹,晴儿和萧剑这一对新人物才更符合琼瑶宇宙中的伉俪情深,才是第二部最重要的贡献。晴儿的饱读诗书冰雪聪明和萧剑的桀骜不驯义薄云天,如琼瑶宇宙两颗灿烂行星的互相吸引,晴儿解诗和萧剑吟诗也就成了一眼万年的名场面。即使此前素未谋面,凭借诗词,男女之间已然心意相通。

顺带一提,除了晴儿,萧剑也有琼瑶自身的灵魂投射,作者本人正是“情”之文字狱的犯人。读一读琼瑶的遗书,怎能不称一声“文字女侠”。千古文人侠客梦,难怪她的封笔之作叫《梅花英雄梦》,世人往往只读到了“梅花三弄”系列的痴情,却没有读懂琼瑶的英雄梦与家国情怀:“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好美的夜色,好美的箫声,让我想起了一首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还珠》第二部引用的这首诗,出自清人黄景仁的《绮怀十六首》。黄景仁诗负盛名,和王昙并称“二仲”,和洪亮吉并称“二俊”,为“毗陵七子”之一。时人把他的诗称作是“千百中不得十一”的“诗人之诗”,与“才人学人之诗”相区别,亦有人把他推为“乾隆六十年间第一”。《还珠》第二部确不及第一部雅致,但琼瑶的古典文学修养已经为这个很容易被抨击为浅薄的文本暗藏了深刻的隐线,欢闹或将戛然而止,第三部的诗风大变已经在转角等待。

魂兮梦兮有志难酬,天生人间不见不休

《还珠》第三部抛却了前两部的偶像剧底色,可谓将作者本人的古典文学素养发挥到极致,将“天上人间”这一古典概念推向极致。生生死死,魂梦相牵,古典文学潜藏的激情幻想全面铺开。“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人在何方?魂兮梦兮,有志难酬,天上人间,不见不休”(《自君别后》),让90后的我立刻回到2003年那个尚未被信息大潮彻底湮灭的瑰丽夏天,蝉鸣与乐曲奏响了“当天地初开的时候”那短暂又漫长的青春期。

“山一程,水一程,柳外楼高空断魂。马萧萧,车辚辚,落花和泥辗作尘”“但见长亭连短亭”“萋萋芳草别王孙”(《山一程 水一程》);“马蹄翻飞,只怕铁衣冷如雪。号角声里,英雄壮志当激烈。莫望深闺,有人望穿云和月”(《最怕别离》);“一朝离别,叮咛嘱咐,香车系在梨花树。泪眼相看,马蹄扬尘,转眼人去花无主。春去秋来,离别容易,山盟剩下相思路。梦里相寻,梦外何处,花落只有香如故”(《小桥流水》)……第三部对于古典的依赖更加深重,仿佛“现代”已经越来越显示出可憎的面目,所以琼瑶必须不断援引古典,制造天上人间之幻梦。

第三部毫无疑问少了前两部的幽默和潇洒,暴露了一些琼瑶创作的短板。琼瑶化用古典文学中以“情”跨越时空、生死的母题异常密集,这无疑是危险的,因而更加做实了对她“套路化”的指责。但这种前现代的蒙昧(enchantment),何尝不是对日益加深的现代暴力的一种抵抗呢?琼瑶回忆第三部创作于911事件爆发之际,而彼时电视媒体上对双子大楼崩毁的转播,何尝不算与第三部中生生死死的故事形成奇妙的互文呢?在第三部的结尾,琼瑶题词句句针砭当代社会人情之弊,要将还珠系列“献给相信人间有爱的人”。

《还珠》第三部播出的2003年,其实是硬核现实主义爆发的年头,反贪剧、刑侦剧、都市青春剧、海岩剧逐鹿荧屏,那是大陆电视剧最为辛辣写实的一个时期。《还珠》第三部堪称琼瑶虚构类创作的“绝笔”,《新还珠格格》等作品主要是改写而非从零开始原创,收场都显得比较“凄惨”。进入互联网时代后,剧集更新了语法,琼瑶的影视时代正式落幕。

古典之救赎

还珠系列其实非常具有当下性:第一部是一种庙堂政治与江湖之远和谐共生,第二部是浪迹天涯蜂飞蝶舞风沙缠绵飞离皇宫对秩序的挑战,而第三部则是和秩序的正面对抗,甚至是血腥的对抗。还珠系列是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中国电视剧的最后一个高峰,这个系列也深刻地影响了华人世界,成为当代经典。

在所有琼瑶影视改编中,笔者对《还珠》第一部中的一个场景念念不忘,私以为是一个十足的美学时刻。

“春云欲泮旋濛濛,百顷南沏一棹通。回望还迷堤柳绿,到来才辨榭梅红。不殊图画倪黄境,真是楼台烟雨中。欲倩李牟携铁笛,月明度曲水晶宫。”紫薇背出了父亲乾隆第一次下江南游南湖时的诗作,将那种父女、男女之间的复杂与暧昧表现得淋漓尽致。紫薇绿衣搭配旗头大红花这略显“村俗”的宫女造型,在我看来却美得动人心魄。

今宵且尽一杯酒,与你同消万古愁

琼瑶的一生,其实见证了20世纪中文的命途多舛、艰难度世。很多时候,琼瑶都像是一个摩登遗老(modern archaic),用古典抒情来应对前所未有的现代性(modernity)。

纵观琼瑶创作的各个阶段,古典始终作为现代的参照系而存在。如《一帘幽梦》是琼瑶最具时尚性的作品(三度被改编为影视剧),但被欲望淋湿的国际大都会里,琼瑶却要让人们“将柔情深种”,又要以“落花成冢”。而这种通过古典氛围反思现代商业社会的创作思路,在琼瑶的后辈、并称台湾文学“二萧”的萧飒(1953—)和萧丽红(1950—)身上延续。前者有《如梦令》,后者有《千江有水千江月》,这些作品都是日益“现代”的台湾社会中挽歌式的存在。

有人说琼瑶作品往往是一个“清醒梦”(lucid dream),梦着却又清醒着。一本文学史著作这样评价琼瑶作品:“展示冲突不断迭起的情感历程,体现了中国人的伦理道德和内心深处对情感的渴求,这使得琼瑶的小说受到台湾广大市民阶层的普遍欢迎。”

琼瑶善于从古典中挖掘出那些至情至性的篇章,在穿越古今的情感书写中挖掘出文学和人性书写的俗常,再嵌入一个个她观察到的现代华人世界的人性困局中(她自己也是这困局的一部分),用古典之隽永救赎人性之庸常。如果说张爱玲用古典的老辣来讥讽现代人的卑俗与虚伪,那么琼瑶在这一点上要比张爱玲来得慈悲。

琼瑶并非现代性的旁观者,向古典的回撤实乃写作策略。那绝不是“AI一样毫不费力创作古诗词”式的炫技,而是一种更隐蔽的流量密码,好像《还珠》第二部里尔康轻轻松松即识破了紫薇的悄悄话(诗话)。

古典对琼瑶来说是一种后现代神话。古典不是僵化的,处在现代之中的我们“创造着”古典,“创造着”神话。新自由主义社会+信息时代的来临,使得“古典在面对如此严峻的现代时究竟还有没有用”,成了一个琼瑶自己也没有给出肯定回答的问题。

古典的处境就是琼瑶的处境,也是女性的处境。用任何现代赋权的方式来理解古典或者女性,或许本来就是一种时间错乱(anachronism)。琼瑶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古典主义者,但她和叶嘉莹一样,在纷乱的当下始终吟着诗。

在琼瑶的告别视频里,逝者宛如天赋诗心的孩童,向世界忏言:“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对是错,那个我,那个我……当此刻,当此刻,有如火花与雪花同时绽放,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如果我们都是“情”之文字狱的犯人,那么就判处我们终有一死。

作别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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