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深处看红月亮

魏振强

第一次到新疆，就一头扎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连续几天马不停蹄，还没跑出沙漠的掌心；每每放眼车窗外，沙漠一如昨日，仍在天边绵延。风自天边来。千万年的风吹过，沙漠中隆起浑圆沙丘，层层波浪在沙丘上起伏。风暴烈，却也温柔，它把万物弄得面目全非，终又会将它们抚摸得起伏有致。被风摔打又抚摸的沙漠保持着亘古的沉默。沉默的还有戈壁，逼眼的阳光下，岩石裸露，握不住一滴雨水。

偶有胡杨林、骆驼刺、梭梭丛一闪而过。这些难得一见的身影，或独立于苍穹之下，或匍匐于黄沙之上，满身风沙、灰头土脸，却像浑身泥巴的孩子一样，并不脏。好几次有冲动，想下车抚摸甚至拥抱这弥足珍贵的绿色植物，不是青翠、盎然的绿，而是有气无力、蔫头巴脑，甚至苍白、垂老的绿，它们给寂寞的沙漠以一生的陪伴，地老天荒就是这个样子吧。

人越老，也越“脆弱”，看到一张老旧但笑容如孩童般灿烂的脸，看到一只鸟衔来一条虫子急急归巢喂给宝宝，看到倾盆的雨泼向干裂的土地，看到烈日下孤独劳作的身影，都有流泪的冲动。年少时常会为情不自禁而胆怯、羞愧，极力加以掩饰，年齿渐增，性情舒展了一些，明了旁人的臧否对自己其实并没那么重要，于是让情感纵横驰骋，及至泪水滑落面庞，身心也得以更多的放松。

终于见到绿带一样的防护林。半人高的层层红柳，站成几十米宽的绿色波浪，簇拥着一条乌黑、闪亮的柏油公路。这是塔里木油田在沙漠腹地鏖战数年修筑的零碳排放公路，绵延500多公里。汗水和血水浇铸的“天路”如波浪一样起伏，从远处迎面而来的车辆在阳光下，像一尾尾闪亮的鱼，在绿波中游弋。

我们也在游弋，大半天后，终于游到一个叫“塔中”的地方。塔中，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下午五点，太阳仍高悬于天空，层层沙丘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一处平房的不远处竟有一方池塘，这是连续多日在沙漠中看到的唯一天然水源，清清碧碧，映着芦苇和水草纤细的影子，间或有细小的鱼儿在芦苇丛中浮动。

几位师傅在屋子边烤鱼，烤羊肉，烤牛肉，制作“老虎菜”（洋葱、胡萝卜、辣椒混合凉拌），又把冰镇西瓜和葡萄捧到长条桌上。他们每把食物往桌子上送一次，就笑一下，并无太多话语。这些在少有人烟的地方待久了的人，习惯了寡言，习惯了不动声色地表达情感。这些敦厚、朴实的外表和微微的笑意，更会令人心头一热。

暮色一寸寸落到桌上，菜肴的面目也渐渐模糊。一轮月亮在远处山脊浮出头，心下一惊：怎么那么圆，那么大，那么红？比常见的满月起码要大小半个；且这样的红，像苹果，像胭脂，像姑娘羞红的脸。是天地广阔的原因，还是空气清新所致？没人回答。长久的静默后，一群人决定弃车步行，穿越沙漠。烧烤师闻言，淡然一笑：朝月亮的左边走，四五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山下的客栈。又言：光脚走才舒服哟！

光着脚，提着鞋，向着又大又红的月亮走过去。多么敦厚、可爱的月亮，一动不动地贴在远方的沙丘之上，似乎在静静地看着一群突发冲动的人。大地静谧，星星在头顶闪光，黄沙在身边，在远处泛着光。脚踩着沙粒，有丝丝凉意，又有酥软、滑嫩的感觉，一不小心，又会陷入沙地，身子前倾，险些趴下，但并不害怕，即使全身翻滚，也会毫发无损。沙漠是如此贴心，光着脚才会体会更深。

冲在前面的那个人立在沙脊上，开始唱歌，身子正对着月亮，是唱给月亮听的吧？但沙漠会听到，星星会听到，路过的风儿也会听到。月亮依旧贴在远处的沙丘之上，一动也不动。一直朝着月亮的左边走，翻过一道沙脊，却是迷路了——那月光看似不动，其实是在移动的呀！好在远处有灯光，脚下亦有光，一路踩着光，终于走近沙丘下那片斑斓的灯光。

迤逦的灯光泼洒在碧绿的草地上，草色有些失真，一只兔子突然从一蓬草中蹿出来，引得一阵尖叫，兔子倒是镇定得很，在不远处立住，回头看着人，一点也没害怕的意思，众人敛声屏息，看着它，它红红的眼睛泛着光。

它是从红红的月亮上跳下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