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秋
“蓬蒿今日想纷披,塚上秋风又一吹。”恩师张用博先生离开我们三年多了。
初次见到先生是在上世纪80年代。在同事潘绍源先生引领下,到南市老城厢豆市街68弄2号张宅,拜师学习书法篆刻。
先生因德艺闻名,求学者众多。他不设门槛,不计贫富,多次表示只要肯学,没有基础也行。先生认为,学习书法篆刻必须持之以恒,静下心来。他曾在信中对学生说:老师的责任,重在指导,而不在输出。我愿意告诉你一些方法、捷径、选帖。按你个性,指导你自学成功,少走点弯路。除了有组织的开班授课,像我等经常上门得以亲炙的学生也为数不少,一些全国各地的函授学生,先生来信必回,个别学生与先生通讯时间达十数年之久,如今信函内容已成非常宝贵的书刻理论。
我长期以来得益于先生教诲。先生指导我从临写柳公权的《玄秘塔碑》、颜真卿《勤礼碑》开始,让我学楷书打基础。三四年后有了一定面目,便让我改写陆柬之的《文赋》,逐步涉猎行书,反复临习王羲之《兰亭序》、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等。先生历来主张中锋用(运)笔。有一段时间,先生发现我书体气势较弱,且有了习气,便再三关照:学书一定要从晋唐宋元等已被肯定的名家中吸取营养,不要跟风,有些歪路子的“现代派”是靠不住的。他亲自找来唐代颜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和《争座位》帖,还将来师遗赠的明代黄道周《榕檀问业》书帖借我复印临学。十数年后,我的书法慢慢有了些眉目,先生才说:你的小行书有点样子了,可以去临摹喜欢的赵孟頫、董其昌了。
先生一贯坚持转益多师,他认为,结合自己条件,只要是名家的好东西,都可借以入门。先生自己大半生倾力于黄(道周)字,行草盘桓于来师,筚路蓝缕,终得心源,被誉为“来师法书传承第一人”。先生晚年不囿于光环,坚定地走食古而弥新之路——创立有独立面目的书风。
先生刻印传承单孝天、来楚生两师,旁涉西泠八家及吴让之、赵之谦、邓石如诸家,质朴而不失狂野,雄浑又不失典雅。先生的指导全面而实用:读(古)书,识篆字,选印石,摹印文,运刀凿边……一样不落。先生平时有意识地嘱我要特别注重来师的肖形印。1994年国庆节前夕,在先生指导下,我刻了一枚“祖国万岁”大方章,被报纸刊出。先生很高兴,在家留我吃了一顿便饭,算是褒奖。1995年先生心血之作《八卦五行图印面设计》一文在《书法研究》上刊出,他立即寄我一本,期盼我能好好研究。
先生的一生颇为坎坷,但从不怨天尤人,永远是抱着一颗平常心,坦然做着认定的事。他有一帧来先生画赠的海棠图,是心爱之物。然而有人利用先生的善良、坦诚,用所谓田黄石换取了海棠图。先生发觉有假,急于交涉,但在歹徒的哄骗下,画未归还,假田黄也没留下。我等愤愤不平,先生几天茶饭不思,但没让报警,他说:“不想去麻烦人家(警察),反正(画)也是白相过了,算了!”
先生对待我们这些长期跟随他的学生视如己出。有一次去先生家时我正发痛风。他看我一瘸一拐的样子,一定要帮我在脚趾上敷药包扎。我忙不迭推辞,先生却说:“不要不好意思嘛,我本来就是医生,你就让我再当一次医生吧!”
青少年时,我曾学过油画,后转学中国画。因为拜张先生学书法篆刻在前,而先生又不大谈起自己从艺经历,故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先生也擅长水墨丹青。一次我临了一幅宋人的《雪林寒鸦图》,自认为蛮到位,于是想请先生题跋讨点口彩。几天后,先生在跋中毫不客气地指出整图线条不够坚挺,墨韵缺乏等,示我今后多读古代名作,进一步理解谢赫六法的内涵,并关照一定多临《争座位帖》以加强线条力度。先生对中国画画理如此深谙使我大为惊诧。后来方知先生跟来大师、乔老师学习丹青非短暂时光,真可谓书画出同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