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近影
1958年的王蒙
王蒙与维吾尔族农民
◆舒晋瑜
2019年,王蒙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七十年以来唯一获得共和国荣誉称号的作家。去年底,王蒙在给“夜光杯”的年终盘点里写道:“没有预料到,2019年成为了我一个丰收、吉祥、涨潮的特别的一年。”
“对我来说是一个鼓励、是我继续充当‘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力’最大的鼓励。当然我也应该写得更好,光笔耕不辍不行,我希望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王蒙觉得,对于个人来说,这是最高的荣誉。他愿意拼耄耋加饕餮之力,再当好数年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力。
2020年伊始,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王蒙50卷本新版文集,作家出版社也将出版他的新长篇《笑的风》。突然想起,2006年12月采访作家王蒙时,他曾调侃:“萧军说,写小说跟娶媳妇一样,是年轻人的事。我七十多岁了,但是写起小说还热火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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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诗人
王蒙的名字背后有个小故事。1934年10月15日,王蒙出生的时候,父亲王锦第正在北大读书,同室舍友有文学家何其芳与李长之。何其芳当时喜欢读小仲马的《茶花女》,建议王锦第用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阿蒙”为儿子起名,王锦第去阿存蒙,于是有了“王蒙”。
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王蒙从阅读中获得了大量精神滋养。九岁时,他到民众教育馆借阅雨果的《悲惨世界》,这部书令他紧张感动得喘不过气来,对于社会的关注与忧思从那时开始了萌芽。从少年时代起,王蒙的阅读就庞杂而丰富,华岗的《社会发展史纲》、黄炎培的《延安归来》与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那些盗来的火种像强风一样吹进他的心里。在北京市团委时期,加里宁的《论共产主义教育》和列宁在苏联共青团代表大会上的讲话《共青团的任务》,也极大地鼓舞了王蒙的工作热情。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1956年,王蒙完成《青春万岁》,但此后二十余年,王蒙先生的人生巨变,这部小说稿也被冷藏。直到“文革”后的1979年,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力主出版《青春万岁》,当年首印17万册。四十年来,这部作品已成为经典之作。而作家陆文夫也因为书中广为流传的诗歌,称赞“王蒙首先是诗人,其次是小说家。”
“遇到特别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我会去写诗。遇到思索与情绪的同时活跃而且多半是包含着挫折感的酸甜苦辣的时候,我当然是写小说。会开得多了,书看得多了,就出评论。”王蒙打了个形象的比喻:“诗是我的骄傲的公主。小说是我的安身立命的大树、树林——包括乔木、灌木、荆棘。评论是我对于概念的拥抱与组合的深情。散文是我或有的放松。”
《这边风景》对于王蒙来说是一棵独特的“大树”。2013年,他把四十年前的作品《这边风景》拿出来出版,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但并不是每一件作品都能经得住四十年的考验。这部写于王蒙盛年的作品,时代的原图沾满了极左口号,却又具有极丰富的生活资源、文化资源,有细致入微的现实主义的描写与当时的中国梦的理想,也有大的规模体量,光人物表上列举的人物就有八十多个。《这边风景》是戴着镣铐的动情之舞,是相隔近四十年后出土的一件文物,却仍因生活的真实生动而依然活着。有生活作根基,有火热的爱,即使在相对冷冻的环境中,王蒙仍文思泉涌,追求的仍是精神生活的美好与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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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着欢儿写佳作
王蒙获颁“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的时候有一句评语:“王蒙从事创作六十多年,笔耕不辍,写下了大量有代表性的文艺作品,对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笔耕不辍,这是王蒙的特色。
“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最高的荣誉。这也是一个鼓励,让我继续充当‘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力’。当然我也应该写得更好,光笔耕不辍不行,我希望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王蒙表示。
“我认为作家对世界来说,首先是一个感受者,是表达者,是世界的情人。”王蒙说。上世纪的最后五年,王蒙开始了自传三部曲的写作,《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九命七羊》,写得酣畅淋漓,顺风顺水。他曾表示,写完了这几部书,到2004年,七十岁的自己,估计该告老辍笔,游山玩水,花鸟虫鱼,颐养天年了。时光流转到2020年,再见王蒙,他用“写作的势头很欢实”形容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写作状态:新世纪之初,主要写微型小说,加在一起有二三百篇,结集《笑而不答》,后来总题名改为《尴尬风流》。
《尴尬风流》写的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书中充满着王蒙对这个世界善意的理解。“你算什么都行,你把它算成一个长篇小说也行,把它算微型小说也可以,都是老王的事迹,老王事迹大观,老王一世大全,都没关系,有的地方像散文,有的地方像诗,反正都是我撒着欢儿写下的。”王蒙曾如此评价《尴尬风流》。不拘文体,是他的叙事特点,“撒着欢儿写”,则是他的创作状态。
对于王蒙来说,写作特别提精神:文学是他写给世界的情书;文学是他人生的味道和佐料;文学是比他的生命更长久的存在。2019年光小说他就写了20万字。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他的每一粒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
在王蒙看来,中国社会在急剧发展中遇到新的困惑、新的问题,写小说可以对此有所回顾,有所思考,有所怀念,或有所纪念。简单地说,是写中国急剧发展转向现代化过程中人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一出戏。
“感谢历史,感谢时代,我的生活积累多,看到的沧桑也多,任何一点小事都能使我感到社会的变化。”王蒙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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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我将衰老
他仿佛打开了中短篇小说的创作闸门。大城市郊区的农民、几十年的沧桑、心情里贮存了大半辈子挥也挥不去的记忆与幻想,全在他的笔下化为活色生香的文字。他写仍然的爱恋、趣味、好奇、记忆、重温与条分缕析,析不明白,就干脆大大方方地留点小说的神秘。
2014年,王蒙出版《闷与狂》,2015年出版了《天下归仁》《文化掂量》《奇葩奇葩处处哀》。2016年,三家刊物同一时间发表了他三篇作品:中篇《奇葩奇葩处处哀》(《上海文学》),短篇《仉仉》(《人民文学》),短篇《我愿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中国作家》)。《女神》先在《人民文学》(2016年11月)发表,2017年出了单行本。202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王蒙50卷本新版文集,作家出版社也将推出他的长篇新作《笑的风》。王蒙还说,他想听听朋友的意见,因为已经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的大中篇小说《笑的风》是在出单选本以前,他又用了“洪荒之力”进行了增改,变成一部十三万字的正经长篇小说,他甚至想改题名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左手当代小说,右手经典解读。多年前,出版人刘景琳的动员,打开了王蒙创作的另一扇门。王蒙开始了对于孔、孟、老、庄的进军,然后发展到列子与荀子的解析与感悟。“我读得、活得、写得、想得、讲得越来越充实,打开了众妙之门,其乐无穷。”
王蒙说:“从审美的角度,我很喜欢读老庄的书,喜欢读佛学有关的书。如果跟我较真,非要和我讨论什么佛学,问我佛教的历史我答不出。但佛教中的故事,作为读者我爱不释手。人生中最好的故事之一是瞎子摸象,就是《大般涅槃经》上的。”文学上尤其这样。很多争论真是瞎子摸象。摸到鼻子说像柱子,摸到耳朵说像扇子,摸到腿说像墙。文学包含的故事是领会不完的。用审美的态度读书是最好的,特别快乐。他举例说,老子主张“治大国,若烹小鲜”,一种说法,治大国就跟熬小鱼一样,不能频繁地翻,意思是治国要稳;还有一种看法,一定要来回翻,否则就糊了。我不想掺合这种是非辩。作为一个审美的标准不能作为治国的标准。再比如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不用考证,就是一个审美。山稳定从容,水凝炼轻灵。有这种感受就行了,如果非要论证,说明你太呆,根本就不懂,不配读《论语》。因此,读书应该求甚解,还要慎解。
2019,在《朗读者》的舞台,王蒙深情朗诵《明年我将衰老》:“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想着,动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漫涨。”
是的,他追求坦诚、自信、明朗的活法,他的作品中永远表现出健康乐观积极向上的基调,他期盼与智慧和豁达为伍,他的作品永远表现出光明的底色,他对生活的热情一直饱满,直到晚年。
我们有理由相信,“明年我将衰老”,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衰老”。因为,又一群日子正在涌来,他仍有足够的激情谱写“青春万岁”。
>>>作者手记
“高龄少年”
一直觉得,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评价王蒙的“高龄少年”特别确切。
实际上,十几年间多次采访,眼见他不停地写作,不停地出版,不止小说、诗歌,还有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各种解读。甚至有评论家评价王蒙是一个总是“让人意外的作家”,他给读者带来很多惊喜,同时也是一个“追不上”的作家,即使追上了也很难定性。
王蒙的写作和他的人生一样,充满各种可能性。2012年,相伴60年的夫人去世之后,80岁的王蒙重新遇到新的爱情。萧军不可想象的事情,他都做到了。
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热情,他以敏锐和善意感受生活,他以风趣与智慧体认文学,他以横溢才华和深刻洞见书写中国大时代的变迁,笔耕不辍,胸中永远涌动着少年人的激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