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娟
打开这本书时,耳边回响起罗大佑平静、悠远而沙哑的歌声: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也许我们的阅读应该从这本书的后半部开始,从那些平常的人生片断开始。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飘着猪油香的面汤,隐匿着少年细小的欢喜,也照见友邻与父母那个时代的物态人情。端着一大盆洗头水的母亲,在“连绵的口号汹涌而来”时,冲到游行队伍前面,将队伍生生拦了下来。梁实秋说“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看清作者的来路,我们才能辨识出他的血缘气脉。没错,詹丹散文表达的正是他这个人。
他的散文,有一种拙朴的气质,语言和情感流露都是平实的、隐忍的。他把沉思和追忆消融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肉丝面,旧报纸,七角三分的《高老头》,父亲黑色封套的笔记本,洒满阳光的墓地……文字深处,如同溪水的潺湲,涌动着引而不发的情感,也潜藏着可供回味的心灵秘密。
《父亲临终的三篇日记》以平静、沉着的叙述开篇,我们发现,作者要抒写的并非丧父之思,而是父亲这个人——他的心志、信仰,他的克己奉公,他对理想的忠诚守护。没有夸饰,克制抒情,这样的讲述,使父亲的形象和他的生命品性,在“我”的回忆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文字的空白处,是作者的疼痛、追念与告慰。而当“我”走过死亡的阴影,如同走过路边摇摆的树时(《人生观和人死观》),生死苍茫的隔绝,也就化作了墓地三月的阳光(《墓地》)。作者笔下对生死的探访,传达出人世的美与温暖,也昭示了自身对精神困境的超越。
是的,这些为数不多的生活散文是作者的家园,一次次回望,既是对过去的温情回顾,也是对当下生活的真诚回应。
当然,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而言,这类性质的写作只能算业余爱好。也许因为这样,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文章,是詹丹的学术随笔,但也可说构成他精神生活的一面。
他以学理探求的兴致打量波西米亚人的超短裙和紧身裤,在纪晓岚的笔记里发现情与理的相生相克;他钩沉历史典籍,呼吁对文化的差异性保持敏感,同时在电影《奇迹男孩》中了悟与体贴对人的差异性的尊重;作为一名现实主义者,他指出贾宝玉讨要医妒方的背后,是无视复杂情境的简单化思维方式,而花木兰女扮男装的戏剧性基础,是严峻的社会现实;一种个人识见和精神视力,使他能透过纷纭的电视广告回应时代的提问,并且不以纯粹的概念和逻辑将我们逼进知识的罗网;凭借对语言的高度敏感和内在的诗性直觉,他又能从哪怕一首小小的民歌中感受到新鲜遒劲的美,从而投之以充满情意和想象的目光。写作视域的宽广,既是对社会生活空间的一种拓展,也见证了作者心灵的辽阔和精神的厚度。
或许因为现实生活纷繁扰攘,读詹丹的文章,常常感觉从尘世的浮光掠影中脱身出来,如同阿来诗中描述的那样,“窗外月白风清,流水喧阗/胸中充满平静的温暖”。书中的文章,作为单篇随笔,或许是一些思想的碎片,汇聚起来,你能看到,作者始终在用明澈的认真态度书写和解释这个世界。同时,他的思索,因为融入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不像一些学问家那样干枯,智性之下,又有情感和温度。沉实、敏锐、清晰,艺术直觉与理性逻辑的统一,这便是《诗性之笔与理性之文》。
看到作者在“后记”中说,不知道这本书能被时间之流带多远,我想起加缪对西西弗的解释:他的灵魂深处是快乐的,因为推石本身就使他得到了满足。写作之于詹丹大概也是如此。所以,他说:我写故我在。借詹丹的“我写”,让我们稍稍澄定“我在”的思绪,并以此期待一个“有趣味有前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