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慧
睡,自然是真的一觉醒来到上海的睡。但是这样的睡着去上海,也不是一早就有的。早些年,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岛上没有直达上海的班轮,人们去上海只能搭便船,或者从定海、宁波转车。有位叔叔年轻的时候,想去上海办点事情,搭的是装石子的货船,结果货船在奉贤停泊了,他只能在那里下船,然后一路问寻着去目的地。还有一位阿姨,那时去上海看病,搭的是渔民的木帆船,木帆船需要借助风力,出发那天没有风,无法成行,船只能停在附近的栈桥,而她不得已找了户人家住了一晚。
如长辈们那样的乘船经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尘封于书中的往事。对于我自己来说,小时候去上海的印象就是睡觉。那时太小记不清当时的十六铺码头是怎么样的,但我永远记得在船舱里睡觉的滋味。那时候船舱大概分为一至五等,一等舱最贵,三等舱经济实惠最受欢迎,人们实在买不到船票的时候才买四等舱。我母亲带我坐的应该是三等舱。
我忘记了那次看病的许多细节,也忘记了那一晚海水是怎么样的,更记不起那一年母亲还带我到哪里去玩过。对于我来说印象最深的,是船舱里那些臭脚丫与汗水混合的味道、汽油与食物混合的味道,白色床单和被子发黄且弥漫着发霉的味道,除了那些难闻的味道,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有船舱里陌生人之间熟人似的聊天以及与母亲同床的温暖。
那时,电话是稀罕物,人们普遍没有手机,临睡前待在船上,大家各自聊天。我躲在母亲怀里听着老人们讲各种有趣的故事,那时只觉得好玩、有趣,觉得老人们真能说。如今想来,有些老人的话都是有生活哲理的。直到今天还能想起一位老人,不知是哪个岛上的,那时可能是陪自己的老伴去上海看病的,她的沧桑与疲惫我已经忘记了,我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她说的那句话,“我看的螃蟹多了,能分辨好坏与雌雄,但这辈子只盯着老头一个人,所以分不清男人的好与坏,导致女婿没选好”,说完这话,她似乎哭了一会儿,母亲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彼此睡下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家笑着告别,然后各奔东西,各自忙碌,有办事的,游玩购物的,也有去医院看病的。那位老人离开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她说过的话像是我在梦里听到的。晚上八点钟,早上离开的这一拨乘客中,有几个人回来乘这趟班船,一些熟识的,或者昨天晚上在船上刚刚认识的,彼此打着招呼,“哎,你办完事了呀”“哎,医生怎么说呀”“哎,你买了些什么呀”,然后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继续躺在床上。我与母亲躺在一个床位,睡眼蒙眬时,听母亲与旁人聊起昨晚遇到的那位老人,大家都说没看见,只说是个可怜的老人。
后来,这趟航线的轮船从“蓬莱轮”“普陀山”轮到“洛伽山”轮,设备越来越豪华,船舱越来越舒服,再也没有那种压抑不适的味道。十六铺停了以后,我们去上海从小洋山走了,要么快艇要么轮渡,反正都要坐着中巴到南浦集散中心,然后继续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随着舟岱大桥的日渐完成,那样听着海浪、枕着波涛与海啸声、睡着去上海的乘船经历不会再有了。对于我们这个小岛来说,我们从一个需要渡轮的时代进入了另一个大桥时代,与大城市一样进入了高速公路的时代,而对于我们的后代来说,我们曾经的乘船经历也将成为他们眼中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