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别人都说爸是好老师。他在西宁马坊中学当班主任,把不爱学习、成绩惨不忍睹的学生都送进了大学。学生几十年记着他,他去世还来沪送别。爸在宁波大学开选修课《红楼梦》,理科、外语,甚至外校学生都来抢座,窗台走廊门口都挤满了人。家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应是大幸,可我对爸一直心存芥蒂。
五岁我来上海读小学,一看屋小、弄堂窄、马路吵,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更难熬的是爸要我学诗。我不识字,爸读一句,我跟一句,读了几遍,就要我背,我不理解,怎背得出?他骂:“侬咋介笨!”我哭着要回乡找阿娘。说到阿娘,爸眼圈红了。他说:“你看,今夜月亮又大又圆。上海有月亮,乡下也有月亮,你在想阿娘,阿娘也在想你,这就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忽然明白了诗的意思,马上背出来了。这是爸教会我的第一首诗,他边讲边擦泪。我不明白爸为什么哭,但我牢牢记住了诗意,诗把故乡和我连在了一起。
那时,爸要上班,又兼职当记者,还常去看戏、票戏,十分忙,但只要有空,他就教我背诗,却再没有了教第一首诗的耐心。诗中的字我大多不认识,更不明白意思,常常是爸读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是背不出,他总是骂我,有时还要打我手心。我怕挨打,非常专心地学,学着、背着,脑子里会出现一些场景,说给爸听,他却总是板着脸说,胡说八道,诗哪里是说这些,好好动脑子想!妈常和他吵,你不好好教,只知道打骂!爸说,你懂啥!诗是没法教的,只有熟读诗词,才会懂诗。作诗,便水到渠成。他常常吼,脑子要转起来!要用功!哪一次背慢了背错了,还是要挨打,学诗,成了很可怕的事。
上小学了,爸又教我写毛笔字。他说人有两张脸,一张是天生的,另一张脸就是写好字。见爸买来毛笔、大楷本、字帖,我兴高采烈,谁知一上手,又是苦!每晚临帖,爸站在身后。握笔不对,手肘没放平,字写得不好,都会被他打。因为怕挨打,越发紧张,字歪了,墨不匀,甚至把纸扯破,墨汁滴在桌上……爸还会突然拔我的笔,如被他拔走,不仅要吃“毛栗子”,还要被罚提笔站着,直到他再拔不走笔为止。学写字,不知被爸打了多少次。结果,一提笔,我就紧张,甚至频频上厕所,爸拗不过天天和他吵的妈,只好任我的字“野蛮生长”。
后来,识字多了,我自己能看懂诗了,学诗便不再那么难。到小学毕业,我背了至少上千首诗,但因为爸总说我笨,骂我不用功,我对古诗产生了抗拒。我上寄宿制中学后,爸再没法逼我学诗写字,我欢欣鼓舞,从此只读、写新诗,也再不写毛笔字。爸回上海后的十几年里,他品评我的散文和诗,总是遗憾,说我有童子功,却没成为他那样的诗人。见我龙飞凤舞的字,也常摇头叹息。只有我偶尔写了格律诗,他嘴上说你总是不肯用功,脸上才笑成一朵花。
昨夜月细似眉,诗涌如潮,吟成一首七律,结尾押不好韵,随手拿起电话请教爸,“你拨的电话是空号!”我呆若木鸡。原来世上最远的距离,并非生与死,而是爸天天在眼前,我却看不见他的苦心。弯月晶薄,清露晨流,我,错失了一位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