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岸
董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快退休了,还是个副教授。他教我的时候,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后来熟了,斗胆问他,什么时候升?他说,这个嘛,你知道呀,评教授,跟做广播体操一样,有一套规定动作……董老师讲话慢,嗓音哑。不要说做动作,喊口号都跟不上。
我们从前在历史系,前几年他转到马克思主义学院。其实同样也是研究政治,研究经济,研究衣食住行。都算历史学的地盘,所以董老师的学术方向没有变。只是学生不太一样了。
董老师也交过好运。刚到上海教书,东拼西凑,就买了房子。房价涨了,卖掉,一半供女儿念书,一半再买一套。后来房子给女儿住,他带老婆搬到临平,租房子住。他是老杭大的学生,又研究江南土地,颇得其乐。学校的课集中排一排,一周来上海两三天,高铁换地铁,也不厌其烦。
不知道他怎么养成的习惯,十次找他,七八次约在咖啡馆。窝在角落沙发上,笔记本摊在桌上,书包立在旁边。我准时到了,就把电脑一收,问我要喝什么——他已经坐了一两个钟头,也不是为我,天天来,宾至如归——把咖啡馆当家招待客人。
我每次回国,走亲访友之外,必游西湖,必看董老师。德国的书是出了名的难读,后来几年,他不升职,我不毕业,两个“脚碰脚”的朋友,总把旧曲唱新愁。我答辩通过了,他想给我介绍工作。我说我们系的规定老派,答辩合格算毕业,论文还要修改,出版了才发博士学位。现在也可以在网上出版,立等可取,但我不急,慢慢写本书好了。所以严格讲,我还不是“博士”,在国外买机票、订旅馆,不能加“Dr.”的抬头,但别人叫我无妨。
这段话,我跟亲朋好友不知道讲过几遍。讲多了会心虚,好像盘子洗多了,金边要磨淡,一个字看久了,反而不认得。转念一想,我这种身份,跑到平顶山上,金银角大王拿出紫金红葫芦和羊脂玉净瓶,底朝天,口朝地,叫一声“陆博士”,我只能周柏春似地笑笑,双手缩到胸前摇一摇:“不敢当,不敢当。”妖怪也捉我不得。要是孙悟空来问,这是什么好本领?就搬出庄子那句:“处乎材与不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