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导演
戏剧、写作、电影
Director
我趁疫情把世界的步伐调慢之后,做最多的一件事,是重访。我旧地重游的,是电影。而多么幸福的是,我遇上友人在做同一件事,叫自省。
一位朋友的分享:第一次看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他的反应不是惊奇,却是无比愤怒,抑压不了喷发的情绪,他看了不到一半便拂袖而去。只是,虽然那么的激动,他根本不记得电影中为何会教他如此生气,只是觉得被人狠狠冒犯了,又无法确切说出是哪一点,哪一处。后来一种强烈的好奇让他把电影又看了一遍,这次“重访”的感受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同一部《2001太空漫游》,之前的愤怒,变成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神秘深远的感觉,完全把他看傻掉了。那时候,他才明白了不起的作品可能不是第一眼就能牢牢把人吸引的,而是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怎样看它,但它提出的问题绝对让和它曾经相遇的人无法回避,就算装作愤怒也回避不了。
事实上,不少人都是在浅尝即止的情况下,抓住一个借口便如手上握有十万个理由。但正如朋友所说,“好奇”比之前的莫明愤怒更要强烈 ,他才给了自己第二个认识自己(然后才是《2001太空漫游》)的机会。这个不是人人都愿意把握的机会,便是自省。
自省是自己给自己开药方,但开药方前,要先给自己把脉,把脉之前,要给自己问诊。只是,为什么我们不去看医生,名正言顺把自己交给有能力的人,然后得个结果?
自己懂得给自己看“病”的好处是,由不了解到认识。由认识到熟悉,再由熟悉到懂得怎样跟问题相处,已经是在减少“发病”的机会。以我那位会被一部电影引发强烈反弹的友人为例,当他面对陌生的感觉时,马上受到挑战的,是他的自尊,然后是恐惧:为什么自己忽然变得渺小?最容易的防卫,就是启动情绪,让外化的行为说服自己“我不害怕”,却不一定知道,这种模式一旦成为习惯,就会养成了“病”。
同样是聆听内在的声音,一位刚治愈癌症的友人跟我说,他对于自己现在的感觉和之前最大的不同,是常常有种声音提醒他,什么得重视,什么可放轻,什么不能重复,什么应该改变,然而这种声音不是上帝的,也不只是医生的,却是医生的加上从发病到病愈的过程带来的,然后变成自己的——经验。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是复发。复发,也是某种程度的“重访”,所以主动的重访或可避免被动的重访,主动的自省,可避免被动的重复。一如历史所给我们的启示:过去,其实可能还没过去。
预防是一种时间观,实践在生活中,与艺术有不谋而合之处。它不是无中生有的设下各种关卡和堡垒,反而是开拓前方必须具有的能力,叫预见。
而预防的防,是对已经发生过的、被验证过的问题,甚至灾难的原因,有了自省,有了自觉,才形成的警觉。理想来说,防,不是不安全感的投射,反而应是自信的反映。
预的背后,是消化之前的经历(验)的成果。可惜的是,若以电影作比喻,对于不是拍在今年或去年或前年的电影,都被称为“老片”,“老”的背后,是不合时宜,“时”,更近乎是所有人的时间观,而不是一个人由他对自己的生命的定义来校的时钟。
时间,如此这般,从神秘的,变成愈来愈是每个人的计算器,尽管它本来可以用作价值的衡量。价值变成价钱,时间就算造就历史,也是重复又重复的轮回。所以会有dejavu(似曾相识感)?
了不起的作品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怎样看它,但让和它曾经相遇的人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