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29日 星期六
他们为何走上歧途?
第21版:封面报道 2025-03-24

他们为何走上歧途?

吴雪

某未管所内一名未成年犯正在练习素描。

有时候父母的反应会对孩子造成强烈的二次伤害。

未成年犯罪错原因主要有三——原生家庭的缺位、网络的负面影响,以及家长对性侵事件的错误认知。

记者|吴雪

高墙内的铁门,“哐嘡”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两名狱警做完交接,向一栋宿舍楼走去。不远处,一群未成年犯正在上课,铁丝网阴影映射在白色墙壁上。这里是某地的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简称“未管所”),监狱里关押着满14周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15岁犯罪的梅朵,正是其中之一。

国内某未管所四监区民警俞警官第一次见梅朵时,根本无法将她和想象中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她生着一双丹凤眼,皮肤白皙,一脸稚嫩。谈话是在一个封闭空间进行的,梅朵从一开始对案情的扭捏紧张,到讲述酒吧生活的眉飞色舞,再到谈及亲人时的痛楚,俞警官的心也随之起伏。

“我多想穿越回她的13岁,掐灭她手中的烟,打翻她的酒杯,伸手拉她一把,可惜没有如果……此刻我只想给她一个拥抱。”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里,俞警官看见梅朵的单亲家庭十分特殊,有着重男轻女的思想牢笼、留守儿童的孤独时刻,还有不良朋辈的间接影响。

在未管所,类似梅朵这样的未成年犯还有很多。在本该青春的年龄,他们因何走上犯罪之路,锒铛入狱?《新民周刊》采访了上海申浩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张玉霞,她负责的案件中,不仅有未成年罪犯,还有未成年被害人。

张玉霞告诉《新民周刊》,未成年犯罪错原因主要有三——原生家庭的缺位、网络的负面影响,以及家长对性侵事件的错误认知。其中,最关键的是原生家庭监护人缺失或失职,直接或间接导致孩子无人关爱,进而出现一些不良行为后,再慢慢演变为违法犯罪。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李玫瑾一直非常重视孩子的早期抚养问题,经过多年的研究,她发现,很多犯罪心理问题都源于人的早期,即6岁之前,最晚可以推至12岁。未成年人之所以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要归咎于家长与学校法治教育的缺失。

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国内某未管所一管区副管区长杨警官发现,相较于成年罪犯的狱内管理,未成年人罪犯的管理有其特殊性,这个群体在情绪上往往存在盲目性和冲动性。比方说,两个人可能因为遥控器看哪个频道或者一句玩笑就争执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但没过五分钟两个人又和好了。

也正因为这种冲动行为的普遍性,在未成年人罪犯的管理上,杨警官的心永远是悬紧和紧绷着的。

张玉霞对此感受也很深刻,她曾经接触过一个未成年罪犯费费,在大家眼中,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很守规矩,从不骂人。很难想象,他会因一时口角争执,愤怒砍杀他人。

费费从小不爱读书,幼年时期,父母外出赚钱,将他托付给姨妈管教,但姨妈并不怎么管他。在学校里,费费经常被同学欺负,没有人为他主张权利,甚至一日三餐都要靠自己解决。高中没上完,他就辍学了。

悲剧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费费在打工的地方和同事因物品分配问题发生争执,对方冲着他破口大骂。费费瞬间怒火中烧,抄起一把刀,对着同事一阵乱砍,直到对方倒在血泊中。

正常来说,如果一个人的情绪分为五级,那么对方骂人,应该是先骂回去,然后逐渐发展到动手,最后才会使用到一些器具。但费费的情绪明显是跳级的。在看守所里,张玉霞会见费费时,他又变回了那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张玉霞问:“当时你怎么想的?记不记得砍了对方几刀?朝哪些地方砍的?”费费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完全记不得现场的情况。张玉霞说,这样的孩子,愤怒的阈值特别低,情绪控制力很差。正常情况下,他是一个听话勤快的孩子,但当他遇到不平等对待,情绪就会“决堤”。

从心理角度分析,在家庭环境中,费费显然不是生活在那种“只要受欺负,就会有人保护”的环境里。

父母对孩子的关注程度,直接影响到孩子的行为模式。家家是一名高中生,五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再婚,法院将他判给了父亲。

十几年前,父亲带他到西南一座城市安家,做点小生意糊口。因为早出晚归,父亲对家家疏于照顾。高二那年,家家开始早恋,父亲并未察觉,直到两人分手后,父亲被老师叫到了学校,才了解孩子在学校的真实情况。家家很叛逆,拒绝沟通,几番言语撕扯后,他突然跑出门外,拿刀刺伤了父亲和老师。

监狱民警对家家做过心理量表及风险评估,结果显示,其暴力性、偏执性都是中度,没有高度。在对他进行个别教育时,也感到他的性格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偏执,只是说一时冲动脑热。家家说,进入监狱后,他常常给父亲写信,在信中说的话,远比过去三四年说得都多。

在民警看来,父亲对家家的关注仅限于物质层面。从小到大,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导致挤压的情绪一直没有得到释放。在恋爱过程中,家家又把情感寄托在女孩身上,当女孩提出分手,对家家的心理是巨大的伤害,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二进宫”的花季少女

由于职业的属性,张玉霞常常和当事人父母取得联系。他们的共性,多数存在监管缺位的问题。有的父母离异后,不在一个城市打工,双方从未探视过孩子,孩子也未见过父母。有的父母则表示,家里有农活要干,没空管。在他们心里,并不认为孩子犯罪是一件很紧要的事情。还有的坦言,即便来了也无济于事,孩子大了,他们管不住,就交给国家管。

张玉霞认为,如果孩子生活在一个非常完整的家庭,未成年犯罪的情况会显著降低。这个“完整”,不只是形式完整,而是成员不缺位,即便是单亲家庭,孩子在经历叛逆期时,有人正确引导、经常关注,就不会走上“歪路”。反之亦然。李玫瑾曾说过,完善的家庭结构并不等同于完善的家庭教育。

“报告警官……”当剪着齐刘海的贝贝,再次出现在未管所服刑人员名单里时,俞警官感到很惊讶。2016年因抢劫、敲诈勒索被判刑,2019年释放,重获自由不到2个月,她又被警方抓获,因敲诈勒索再次获刑……当时的贝贝还不满21岁,竟然已经“二进宫”了。

1999年10月,贝贝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是家中第一个孩子,父母对她宠爱有加。学习上不惜花重金送她读私立学校,还专门在学校门口租了房子全职陪读。可到了初中,父母物质上的给予无法填补精神上的匮乏,贝贝迷上了上网,常常逃课去网吧。

几次逃课后,学校对贝贝进行了停课处理,母亲知道后火冒三丈,将贝贝一通臭骂,并让她写下保证书。但事与愿违,贝贝不但没有悔改,而且决定今后不再读书了。贝贝瞒着父母离家出走,跟着堂哥到大城市谋生,她想看看堂哥口中的“不读书也能赚大钱”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很快,贝贝发现堂哥的“生意”并不简单,堂哥会给客人打电话,索要介绍费、管理费等,涉嫌敲诈勒索。拿着月收入7万元的薪水,贝贝尝到了甜头,直到警察上门将他们抓获。

俞警官分析,贝贝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但父母的重点在于赚钱,并不知如何培养青少年正确的价值观。尽管贝贝在狱内表现良好,重返社会后,原生家庭依然没有足够重视。贝贝再次被周围环境带偏,走上犯罪道路。

张玉霞接触的另一个未成年罪犯——16岁的欢欢,同样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小康之家。不同的是,欢欢是一名聋哑人,他偷东西并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维持友谊。

一直以来,父母对欢欢很好,妹妹出生后,也没有丝毫偏袒妹妹忽略他。但心思细腻的欢欢不这么认为,他发现父母对妹妹有很高的要求,对自己很包容,好像只要他活着就好,开心就好,并不指望他出人头地。这让欢欢觉得自己“很废”“很没用”。

这天,欢欢没有和父母打招呼,赌气离家出走了。找工作的过程,他也被差别对待。老板认为雇佣他后,还要多一个人来看着他,是个累赘。万一他伤到人、做错事,还要老板收拾残局,很麻烦。直到在公交车上遇到了聋哑人偷盗团伙,欢欢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

“他心里是有认知的,盗窃不是一个好的事情,但是他不会拒绝。因为大家叫他来帮忙,而不是用有色眼镜来看他,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也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张玉霞说。

从未见过世界的孩子

此前,山西大同的小学生性欺凌案中,一小学四年级学生遭到同班同学长达一年半的性霸凌甚至被侵犯,引起舆论哗然。不得不正视的一个事实是,中国未成年人性犯罪的增长速度、情节严重程度都超出了成年人的想象。

张玉霞告诉《新民周刊》,中国父母表达上较为含蓄,未成年人在性教育方面认知缺失,加上接触不良媒体、影视剧的影响,青春期的懵懂,会让他们身体上有一种性冲动,进而发生性行为,逐步走向犯罪道路。

梅朵出生在贵州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在她出生之前,父母已经生育了两个男孩,印象里母亲很少叫她的名字,而是用“多余的”代替。记得有一次,二哥过生日,母亲破例来接他们放学。由于那天梅朵班级晚放了几分钟,她只接了哥哥便走了。

当梅朵自己坐公交车回去时,正好遇到了母亲载着哥哥,哥哥手里拎着蛋糕,一脸笑容。梅朵也好想有自己的生日蛋糕,可惜没有。

慢慢地,长大了的梅朵厌倦起母亲的唠叨和辱骂。她开始很少回家,夜不归宿,甚至学会了抽烟喝酒,还文了身,交了个所谓的男朋友。

但“好景”不长,很快两人就分手了。而后的几个月,梅朵一直没有来例假。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几个月后,梅朵在小区楼下的公共卫生间诞下一个女婴,面对这样一个突然降临的生命,梅朵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选择遗弃自己的孩子。

事发后,警察找到梅朵,发现她的法律意识淡薄,父母也未进行正确引导。梅朵还特意提到,自己在遇到事情后,不敢跟母亲说,因为母亲会骂她。

张玉霞表示,这在众多性侵案件中很常见,羞耻感往往令被害者父母主动掩盖部分真相,这使得性侵者反而越发有恃无恐。比如,一部分被害人父母因为羞耻心作祟,不会勇敢主张权益,反倒害怕对方来索赔;另一部分父母则要求更改性侵案件的罪名,比如强奸变成抢劫、猥亵之类。

张玉霞接触的案件中,伤害最大的性侵被害人有三类——亲生父亲对女儿的性侵,继父对继女的性侵,还有母亲男朋友对孩子的性侵。

这类案件中,一个关键问题是绝大多数母亲帮助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配偶或男朋友,这种行为又会对孩子造成强烈的二次伤害。她们通常给出的理由是,如果主张这个爸爸为强奸犯,会影响到孩子后续工作、生活、名誉等一系列问题。

而当孩子遭遇性侵,哪怕只是猥亵,母亲的应激反应会非常大,她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斥责自己的孩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肮脏,多丢人。”“不是告诉你,不要跟陌生人走。”

张玉霞说之前有一个被性侵的十岁小女孩,在母亲斥责她之后,出现了梦游的心理状态,常常半夜,突然起床走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

许多性侵案件当时看不出对孩子的伤害,实际上,这种创伤具有滞后性,即便长大也不会遗忘这件事,当有类似事情的苗头或者相似动作出现时,那个画面便会再次浮现。

网络伸出恶魔之手

张玉霞认为,现在的网络信息量巨大且难以分级,也是未成年罪错少年增加的原因之一。

对于一个未成年人来说,他面临的世界海量信息和成年人一样。未成年人没有足够的能力作出筛选区分,成年人也未作出明确分级,加上他们的好奇心,促使她们了解未知的东西,而了解之后,其认知能力和年龄,又不足以消化和正确对待,结果就很难掌控。

以性犯罪案件为例,其在未成年人犯罪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可能只有5%—10%,但从张玉霞接手的个案来看,它基数虽小,增长速度却很快,而且类型越来越多样——比如新出现的网络性侵、组织卖淫的案件。

有观点指出,未成年人性犯罪增长的背后,是网络色情文化的渗透。孩子们拿起手机,很容易就接触到泛性相关的内容、短视频、弹窗广告。并且一旦接触之后,他们很快就会开始主动探索,加入相应的圈子,接着就是大量的信息轰炸,过度唤起欲望。

这些亚文化圈子的影响已经深入到青少年群体中——有的孩子沉迷“约炮”文化,女孩流行“有偿援交”,男孩认为自己“有性瘾”。有一个女孩才13岁,甚至跟张玉霞坦白她有性虐待倾向。

李星是一个小男孩,今年12岁,通过社交软件遇到一个“很喜欢”他的叔叔。

警察问他:“为什么会使用那个社交软件?”李星回答:“同学们都在用,他很好奇里面都有哪些人。”警察又问:“你喜欢男孩子吗?”李星回答:“我不知道,五年级时,我喜欢过一个女同学。”其实李星对性取向并没有概念,他只是被软件里的成年人误导了。

最可怕的是,在李星眼里,这个叔叔“三观很正”——他从来不“约炮”,都先培养感情。做笔录时,李星爸爸在一旁听到觉得很扯。

“未成年人在成年人面前完全是‘鱼肉’,别人可以PUA他的。如果是一个成年人,谁会听他的鬼话。”张玉霞说,正是这些网络上对两性交往描述的扭曲,导致他们产生错误认知,比如:女孩嘴上说不,其实是愿意;既然女孩都答应出来喝酒,就是愿意发生关系。

这些性犯罪的发现,大多还是靠家长对孩子的关注。一方面,观察孩子情绪上是否有羞耻、恐惧和后续的倾向;另一方面观察孩子日常消费,是否突然莫名多了很多钱,添置了新物品,那就需要警惕了。

当然,一些家长认为自己不知该如何给孩子正确的法治教育,李玫瑾认为,最简单、最有效的教育,就是直接告诉孩子:“你们可以淘气,但绝不可偷盗与杀人!”(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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