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大唐贵妃》定妆照
二〇〇一年版《大唐 贵妃》演出照
◆闻桦
一别音容未渺茫,《大唐贵妃》,曾经轰动一时的京剧大戏,十八年后,将成为第一部参加两届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剧目。它,特别在哪里?
过去时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且让我们先把时钟拨回到18年前。
2001年11月2日晚,上海大剧院。“梨花开,春如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迷……”缠绵悱恻的唱段,伴随着金碧辉煌的舞台效果,后来四方传唱的《梨花颂》,第一次在上海的夜空中回荡。
这是第三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开幕演出《大唐贵妃》(当时为了打响中国品牌,初名《中国贵妃》)。舞台上,梅葆玖和张学津、于魁智和李胜素、李军和史依弘,三代演员,三对名角,争妍斗奇,各擅胜场;舞台下,观众如痴如醉,如入仙境。时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荣广润回忆起这番盛况,还历历在目:“当年《大唐贵妃》最大的特点是梅派经典新编,梅兰芳剧目中经典的精华与现代的审美元素结合在一起,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作品融入了交响乐、名角和歌舞元素,给了观众新的视听体验。《梨花颂》这首曲子的吟唱部分有现代歌曲的成分,又是地道的京韵,音乐不是非常复杂,但非常动听,所以迅速走红。”
这场被当时媒体称为“中国大歌剧”、投资几百万的大戏,在艺术节四场演出后就收回成本,可以说是戏剧市场化尝试的一次完美成品。当时,有许多戏投资很大,获奖不少,但演了几场,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演出成本大,市场却不大。《大唐贵妃》无疑树立了一个标杆。因为它之受欢迎,看过与没看过的,都想看看、再看看,第二年,它又在上海大剧院复演。此后,又进京演出,成为一部口碑市场双丰收的经典之作。
《大唐贵妃》起念于2000年,或更早。
梅葆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上海能再演梅兰芳先生的《太真外传》。《太真外传》,是梅兰芳于1924年创演的大型古装新戏,全剧连台共分四本,从机关、布景,到歌舞、唱腔,都大胆出新,每本一晚,需连演四晚。
扎根传统,推陈出新,是梅派艺术的精神。重演《太真外传》,不是简单的复刻,而是要进行有时代气息的再创作。在《大唐贵妃》的创作中,“旧中有新,新而有根”,这八字方针,就是提纲挈领的理念。
《大唐贵妃》这个重任,交给了上海文广集团和文汇新民报业集团,由媒体投资,和三家京剧院合作,演出主体是上海京剧院。打破以往“一团一戏”的做法,以项目为中心,由媒体来运作,根据艺术的需要,组合起南北7个院团进行“大兵团协同作战”——借着2001年年初上海文艺体制改革的春风,这种创作形式,本身也是一种创新。
有意思的是,《大唐贵妃》的主创团队,也体现着这样的创新——编剧翁思再回忆说,他与导演郭小男、作曲杨乃林,都是“外行”:他是记者出身,郭小男是话剧导演,杨乃林是高校的和声老师。当然,他们都是京剧爱好者,杨乃林在京剧院拉胡琴,翁思再学过老生。在创作中,他们首先研究梅兰芳的传唱作品为何能够传唱,它的“根”在哪里。其次,就是要在“根”的基础上创新,与西方文化嫁接。比如《梨花颂》实际上来自京剧二黄产生之前的四平调弋阳腔里最核心的东西,在明朝就有了;《梨花颂》的音乐语调,也就是乐汇,其中的元素无一笔无来历。把它打散重新组合,组合的方法是西洋作曲。于是,才有了这样中西合璧的作品。“大胆地深入传统,用最大的勇气跳出传统,去拥抱先进文化,这大概也是《大唐贵妃》18年来能够流传的一个经验。”
现在时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那一年,梅葆玖67岁,张学津60岁。
时间,过得太快。2012年,张学津先生溘然长逝。2016年4月,梅葆玖先生亦驾鹤西去。就在梅葆玖去世的前两个月,史依弘还在北京碰到他,梅葆玖邀请史依弘一起重排《大唐贵妃》。“重新创排《大唐贵妃》,不仅是所有主创以及当初看过这部戏的人的心愿,更是葆玖老师未完成的遗愿。我感到深深的遗憾。葆玖老师不仅希望复排此戏,同时,他更希望把该剧打磨成精品,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次接到任务,我心里就浮现出当时他满怀期待跟我憧憬的画面。”回想这一幕,史依弘动情地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如今,汇集了史依弘、李军、安平、奚中路、蓝天等上海京剧院众多名家以及强大的主创阵容,新版《大唐贵妃》终于将再次“起驾”——这次,它将作为第二十一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参演剧(节)目,于11月6日至10日献演上海大剧院。在上海国际艺术节20多年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一部剧重复上演,这一次之所以“破例”,就是看中了它的创作核心——“旧中有新,新而有根”,“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在主演史依弘和李军看来,18年之后的新版《大唐贵妃》,对观众来说,是从看角儿到看戏的转变,对演员来说,则是从秀角儿到秀人物塑造的升华。
2001年版《大唐贵妃》汇集了南北两地京剧名角儿,有三对杨贵妃和李隆基。为了让每个角儿都有发挥空间,让观众听戏听得过瘾,因此加出很多桥段或者唱段,来照顾到每个演员,但是,对一部戏的完整性,会有影响。如今,由两位演员一以贯之地演完全本,在安排唱段上就没有那么多顾虑和考量,可以根据剧情本身的需要以及人物情感发展来做增减,情绪到了就唱,该过渡的桥段就过渡,于是,更多地,是从人物出发,而不是从演员角度考虑问题。“创排新版头一件事,我和编剧、导演们就在探讨如何把剧情以及人物情感线条捋顺,让故事发展更合理。对我而言,能够完整演绎杨贵妃的一生也是弥足珍贵的机会,我很有兴趣去探究这样一个女子如何经历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史依弘说。
是啊,想想吧,2001年,史依弘年尚不满卅,她自己都开玩笑说:“18年前演杨贵妃,我大概真的只能演一个美人,在台上负责娇俏漂亮、婀娜多姿,要唱得字正腔圆、留有余味。”现在,不一样了,不论是唱还是演,她都会更多地走入人物内心。她希望调动自己这些年在艺术上的积累和学习,无论是对人生百味的领悟,或对京剧艺术的探索,又或对自我能量的开拓,都能让这个人物变得更为丰富和饱满。
而李军也觉得,反观18年前自己的演出,还比较稚嫩,“我的戏到第三场就结束了,这一次一人到底让这部戏的连贯性更强。”当年观众进剧场,主要还是为了看角儿,对整体艺术性的要求,倒是没有那么高,能看到三组名角儿的杨贵妃、唐明皇,就已经非常满足了。而今天,观众的审美水平也随着时代提升,已经从听戏,转变为看戏;不仅要听唱腔,更要看舞台的表现形式,看剧情,看演员的表演……因此,对演员的要求会更高,得更加精雕细琢。
精雕细琢,是全方位的。
比如,音乐。除了名曲《梨花颂》,这次还加入了18年前创作但是没有用在剧中的唱段《梨花残落》。新唱段是杨派的风格,从未演出过。从两人相遇、定情到爆发安史之乱,逼得杨贵妃马嵬坡自缢,音乐上,《梨花颂》和《梨花残落》起到了呼应的作用。
比如,舞蹈。
当年的《太真外传》,舞蹈就是一大看点,尤其是“翠盘舞”。据看过当时演出的老戏迷回忆:“梅站在盘中,若危若稳。举手投足,如晓日破云霞。旋转腾身,如流风回霜雪。春风桃李,无以比其妍。出水芙渠,难以方其丽。台下观众,屏息凝眸,神不守舍,如坠五里云雾。曲终舞止,非但台上的明皇掀髯而喜,台下的观众也像炸了窝似的掌声热烈,鼓噪不停。”
18年前的《大唐贵妃》,舞蹈同样是一大看点,各种华丽的群舞场面,曾令当时的观众耳目一新。而此次的新版《大唐贵妃》,“翠盘舞”将被重新设计后,再现舞台。黄豆豆负责编舞,他说:“虽然当时梅兰芳大师的‘翠盘舞’只留下了一张老照片,但依然可以从照片中的舞姿、体态、着装,来推敲当时那场舞的盛景。我们会尽量在那个审美风格上还原‘翠盘舞’的韵味。”
这将是最耀眼的一场舞。2001年版《大唐贵妃》中,也有过一场“霓裳羽衣舞”:李军现场击鼓,史依弘在平地上起舞。而此番,史依弘要在几张桌子高的翠盘上起舞——如果我们看照片,当年梅兰芳跳舞的翠盘不过一张桌子的高度——为此而苦练不已的史依弘笑称,自己现在是“上京最著名的舞蹈演员”。
与此同时,黄豆豆在围绕翠盘的群舞场面的编导中,注入了唐朝宫廷舞蹈风格,融合龟兹、胡旋、西亚、犍陀罗等沿着丝绸之路传入的西域舞蹈,让观众能够看到中西文化的对话和交流——这正是盛唐气象中不可或缺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比如,编剧。
翁思再回想起当年,颇有一番感慨:“实际上(当时)我们对自己的创作都不满意,因为创作时间很短,并且很多地方内容要服从形式。比如杨乃林创作的交响乐《贵妃醉酒》,我们舍不得把那么辉煌的音乐去掉,我的文本内容就服从于形式,把《贵妃醉酒》的情节嫁接到《大唐贵妃》里面来了,实际上是有些生硬的。这次,我们把它的内容去掉,但音乐上保留,这个置换过程非常复杂。另一点,当时是作为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开幕演出,需要亮出我们各家京剧院的演员,用人才的形象来吸引观众,因此才有了三组李隆基、三组杨玉环的设定。这样,每个角儿要为他单写一段。热闹是热闹了,但从艺术角度来说,对内容的逻辑顺畅是有点损害的。这次我们一组演员,就不再会为了形式而形式,而可以按戏剧的要求重新梳理,强调音乐的交响化,戏剧表演中的冲突矛盾在细节的刻画上,也可以加强了。”
将来时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如果将故事再往前追溯,我们会遇到洪昇的《长生殿》,会遇到白居易的《长恨歌》……这段流传千古的经典爱情,是在这样一次次的书写中,不断焕发出新的活力的。如果说《太真外传》是将这个故事用京剧的形式重新激活,那么到了2001年版的《大唐贵妃》,由现代人的理念出发,就更将情感提炼出了人文意义——剧中全新创作的第三场《梨园知音》,着重描写李杨之间共通音律曲韵的艺术天赋,以此“知音”之感,来奠定二人感情的呼应和生命意义的不可或缺。而在如今的新版《大唐贵妃》的“梨园”戏中,李隆基把梨园管理权交给了杨玉环,杨玉环边舞边指挥着下面的各位梨园名家,她梨园掌管者和西域舞蹈家的两种人物内涵形象合二为一,更拥有了一层象征的含义。
我们都爱说“传统”。传统是什么?传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积淀下来的宝藏,它有开始,有发展。它是一颗包蕴着无数可能性的种子,它是盘踞在过往中为未来提供充足养分的根基。旧中有新,新而有根,传统,是在继承与创新中,步步生花的——如果没有梅兰芳的创新,就不会有“梅派艺术”;如果没有《太真外传》的创作,就不会有后来的《大唐贵妃》;如果没有18年前创作的《大唐贵妃》,就不会有今天的新版《大唐贵妃》……是的,或许我们还可以畅想,多少年后,后人是不是也可以说,如果没有2019年的《大唐贵妃》,就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