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读萧红《生死场》,悚然而惊,行文纵然克制淡浅,却一样让你听见生命的骇浪惊涛,简直澎湃着的,是大海的波澜,一波一波于虚空里翻滚。
萧红太了不起了,一个腾空的天才。
她写,一个叫月英的女子嫁过来时很美,过后生了病瘫痪在床,丈夫起先还照顾,后来不闻不问。月英深夜里哀嚎,无非想喝口水……邻居们能听见,丈夫听不见。白日,村里女人们过来看她。她一排牙齿都绿了,一直九十度地坐在床上,无法躺下,下肢没有知觉,女人们挪挪她的身体,臀部下面是蠕动的白虫。丈夫想,反正离死不远了,索性把她垒在几块方砖里……
萧军向来轻视她的文笔。她坐在床头奋力地写,他则报以冷语恶言的嘲笑……那么敏感纤弱的她,却有着一根无比强大坚韧的神经,面对最亲近的人的否定,却不曾对自己的书写有过一点怀疑;端木一开始也挺欣赏她的,后来也有了轻蔑的态度。她照样兀自燃烧,像极今年的秋桂,难得一回的奢靡阔气,却连遭阴雨打击……简直蹊跷的事情,对于摆在面前的这么一位不可多得的的宝珍,他们大男人一律无视,那么好的文字呈现出来,他们竟然一起目盲,同时失去了审美鉴赏力。
鲁迅确实要高超得多,甘愿写序推荐。在用笔浅淡克制方面,恐怕连鲁迅也是自叹不如的吧。他一直挺爱惜她。那样的年代,一个女文青能被一位有着巨大声望的长者欣赏并提携,也算幸运了。所以,临死,她都还那么天真地感念着,要与鲁迅先生埋在一块儿。
萧红短暂的一生实在太苦——倘若张爱玲的一生“活在了秋天”,那么,萧红的一生一直置身于寒冬,一推门,大雪纷飞,“鲁迅先生”是她寒屋里一盆青灰色栗炭,每每想起,有些微暖意。
一直在思考——书写中,我们到底需要不需要运用技术?技术与情志是相互背离的。比如下笔浅淡这一块,它到底属于技术,还是情志呢?一篇好东西,有了情志,却未处理好克制的技术,难免漫漶,还是失败的。那么,技术与情志同等重要,一样不可或缺。现在的新诗,大多是意象的堆叠,人人擅于运用科幻一样的高级技术,却读不出一点情志,可统称为“小冰”体诗歌。情志与一颗心同在,才称得上好诗。高级的技术堆叠繁杂意象,意象后面空空荡荡,脱不了俗的平庸。
一首高级的诗,是可以触及到灵魂的。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悲悯苍生疾苦的灵魂,他即便缺乏李白的天才;李商隐的诗里,可以看见一个情深之人的敏感纤弱以及百折回肠;李贺的诗句波诡峭崛,怎么看都是一个激烈燃烧的短命天才;苏轼痴心不死,一直有不放手的天真,一波一波的激情让他的生命历挫愈勇——“山高月小”的卑微,他受得;“江海寄余生”的归隐,他也心安;一次又一次的贬谪,让他写出了层出不穷的失败之书;我还是最欣赏晚年的王维,他那些诗篇,就是天地万物与小我合而为一的产物。王维的成佛之路是每一个虚心求静之人的必经之路。静能生智,比起王维来,苏轼简直是不智的,杜甫亦如是。
这是诗歌。小说呢?曹雪芹塑造宝玉,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丫头袭人同眠,然后以父母之命去娶宝钗,但是,宝玉的心一直在黛玉那里。灵魂层面,宝玉不仅懂得黛玉,他同样是晴雯的知音……然后这一切灰飞烟灭,留给我们最后的意象是一袭红麾衬着白茫茫雪地。所谓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也是因人而施。妨害人或妨害自己的,做不得;若两无妨害,就没什么做不得的。当灵魂相契,倒不必拘于俗世礼节了。好比任何形式的好的写作,大抵都是彼此寻找灵魂的相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