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

朱 鸿

事有不洁，意遂不适，如此感觉谁都会产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人在尘世，是并不能摆脱细菌和病毒的，不过应该防止它们的伤害。

这一次，不适的感觉刚刚浸胸，我便想起了李商隐。我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不过难登乐游原了。乐游原当然满是历史文化，可惜现在它已经形势鄙矮，避让给一些高大的建筑了。然而出门散心，还是需要的。

子午谷的台沟村蓦地闪出，遂转念想至此一览。今年初夏，我在这里欣赏了小麦，其金黄一片所催生的喜欢之情，反复悠漾，诚为一种养怡。

我到台沟村的时候，终南山渐陷黄昏，虽然牌楼、屋舍和宫庙之类，尽藏杂树之中，不过其轮廓仍可识视。初冬了，也并不冷，起码没有我想象中的阴岭之寒。

有路横坡修建，门户便沿途而立，我决定清闲地走一走。才举趾，就碰到一个相貌非凡的人。其五短身材，眼睛也小，但头发和胡须却颇为发达，不但脑袋上全是白毛，脸腮上也全是白毛，且蓄得飘拂。我问：“长者高寿？”他平静地说：“四十五。”然而其样子看起来真有七十五，遂为自己的目光感到惭愧。一个青年悄然摇手，又撇嘴，说：“躲债的。”我一一抱拳，告辞而去。

行十余步，看到一个老妪，手提一笼柿子，虽然在售，也未叫卖。旁边支了一个木架，一笼一笼，总计有八笼，柿子悠悠悬挂着。我买了一笼，付其十元。老妪七十三了，不过很是硬朗。其老伴患病十二年，她每每用架子车拉着让他看花看草。两年之前老伴逝世了，遂能推销自己院子里的柿子。她有一个女儿嫁在了邻村，凄惨的是，丈夫病故了，接着儿子也病故了。嘱咐老妪保重，便告辞而去。

行几十步，见一个老翁坐在石礅上，细嚼慢咽着麻花，牙齿之间遂发出清脆。埋首挨他坐在石礅上的是其老伴，干什么呢？数钱，聚精会神地数钱。全是一元两元的纸币，一张一张地翻完，便抬起脸。她自己说：“打麻将赢的。”

湛蓝的天空忽然升起了月亮，杂树便显焦黑，也显峭拔。我旋踵踱到了一条纵坡的小径，左顾右盼，果木盈畴，多是樱桃树、葡萄树，当然还有老迈的柿子树。五谷退出，经济作物登场，这是中国农业的一个巨变。我走，月亮也走，我停，月亮也停。偶遇小时候非常寻常的情景，实有隔世之感。

我蓦地觉得轻松，是因为解脱了一些。天下人各有烦恼，有的比自己重，有的比自己轻。比较之下，一旦发现自己烦恼略小，便会产生某种优越的体验，于是灵魂就仿佛鸟出樊笼，振翮高飞。人普遍会这样比较，以使自己继续向前。然而比较彼此的苦难、忧患和悲伤，以衬托自己的健康、平安或喜悦，只不过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技巧而已。它还容易产生幸灾乐祸的幽思，对此，人往往不易觉察，也不愿承认罢了。

人居阳间，显然不能完全避免细菌和病毒似的侵扰。也许还有一些策略，是圣贤所总结的，可以一试。或采取老子的路线，报怨以德；或采取孔子的路线，以直报怨；或采取爱的路线，他要打一张脸，再给一张脸由他打；或采取针锋相对的路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究竟如何行动才算是善呢？

夜色之中，北辰星璨，而长安则万家灯火。也许生存之道，永远都在求索的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