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8日 星期六
在岁月中审美,在心灵中回响
第21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0-01-19

在岁月中审美,在心灵中回响

——追忆我的导师钱谷融

钱谷融先生百岁诞辰 学术研讨会海报

王晓明、王雪瑛、徐麟与钱谷融先生,八十寿辰暨文学艺术活动六十周年庆贺活动中合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钱谷融先生与王元化先生、徐中玉先生合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钱谷融先生在家中

2017年7月王雪瑛去钱谷融先生家中探望时合影

2017年大年初一的团聚,弟子许子东、王晓明、杨扬、王雪瑛等向钱谷融先生恭贺新春

◆王雪瑛

如果将我们的人生比喻成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导师钱谷融先生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部经典。

冷雨增加着灰白的湿度,阳光提升着蔚蓝的亮度,不同天气模式的切换中,我们迎来送往着岁月的更替。望着2019的背影,心里有着特别的感怀。2019年是五四运动的百年,也是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的百岁。他是五四的同龄人,从1919年到2019年,先生百年的生命之旅,春华秋实,文学人学,山高水长。

从青春年少成为先生的学生到如今的人到中年,任时光淘洗,人情冷暖,先生的声音在我行走的路上始终清晰,我接通电话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我走进华东师大二村的家,就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而从2017年9月28日21时开始,这一切都已成为珍贵的记忆。我展开回忆的章节,倾听心灵的回响。

弟子们都称他为先生

当年16岁的我走进华东师大的校园,成为中文系学生的时候,钱先生就是我们视野中的传奇。他在招生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时候,除了有现当代文学的专业试卷,还特别加考作文,写作能力是先生考量录取学生的必要条件。先生不重应试的技巧,而重文学才情和研究能力。现在想来写作的过程,是学习和实践融会贯通的过程,是深切体验文学魅力的过程。

在寒假学生离校后,空寂的校园里,唯有鲁迅全集在宿舍等着我,散发着思想的热能,让我安心而踏实。春节过去了,考研开始了,我面对的作文题目:《继承与革新》《图书馆》。我选择了《继承与革新》,沿着鲁迅的思路阐发,“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我幸运地成了钱先生的弟子。弟子们都称钱先生为先生,一种地久天长的“亲和敬”,尽在称谓中。

先生给我们授课的方式是“小班讲习”,有点类似西方大学的Seminar,我们每周都会走进枣阳路华东师大二村,按响先生家的门铃,开始我们的课程。我们在青春时代相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大潮,新的小说题材,新的创作手法,新的作家群体,新的美学原则,掀起文坛的阵阵波澜。在先生的引导下,我们充分讨论,畅所欲言,在大量阅读,不断思索中,我们一天天地成熟起来,形成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对作家的把握,对当代文学的认识。

钱先生不给我们规定什么必读书目和指定课题,也不推荐我们的论文给报刊,而是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眼光,寻找研究课题,确立研究方向。当然,他会向我们推荐书目,其中有他钟爱的《世说新语》。

先生对我的见解和文章常常是欣赏和鼓励,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我的一篇论文提出了意见。文章从当代城市诗人的作品,论及当代诗歌的美学倾向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关系。先生对我选择的研究对象以及带有现代派风格的语言都提出了意见。他说,“你对当代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要有深入认识和研究,在此基础上再探究西方现代派文学。人要先学好走路,再开始跑步。”

先生的教诲让我至今不忘,让我们在前行中,选好自己的方向和路径。我在后续的研究中更关注作家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开掘,思考五四那代作家的创作历程,完成了“重写文学史”中的重要论文。

先生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也锻炼着我们选择的能力,培养着我们选择的责任。他对我们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做人要正直和真诚,治学要踏实和严谨。我很认同先生的想法,文学对人的塑造应该是全面的,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文学对我们人生的浸润和影响,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散淡中坚守修辞立其诚

认识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散淡。加上“坚守”,“散淡中的坚守”才是更真实的先生。他在一生的研究和著述中,始终坚守着修辞立其诚。他发表于1957年的《论文学是人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文本,融汇了他对文学核心问题的思考与发现,不仅对研究当代文学评论的演进,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至今释放着文学理论对文学现象的阐释力,更重要的是先生的人学思想不是教条僵化的理论,而是他从人生经验和艺术审美中来,又回到对文学作品的艺术分析和审美评价中去,形成文学理论与审美实践的融会贯通,构成钱先生文学评论的独特魅力。

他的《〈雷雨〉人物谈》,是对曹禺戏剧语言和戏剧人物的精要分析,生动体现了文学是人学的审美原则,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作家作品分析的典范。先生的“人学思想”真正接续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启蒙思想,历经时代的嬗变,穿越岁月的风雨,先生始终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坚守修辞立其诚。

2014年的初夏,我去先生家喝茶聊天。告诉他,上次带给他看的发表于《上海文学》的《海洋之心》获得了第六届冰心散文优秀奖。先生听了高兴地说,“读了你的文章,文中写了第一次在风雨交加中出海的经历,第一次看见小小鲳鱼在你的手掌上呼吸……”“对,我将小鲳鱼放入大海时,突然意识到小鲳鱼的心跳也是大海的心跳!因为大雨不停,差点取消原先的出海计划,我提议是否可以冒雨出海,在安全的前提下。如果没有雨中出海的真实经历,我不可能写出这个特别的意象和构想。我想,修辞立其诚不仅是基本的写作态度,也是写出好文章的重要因素。”先生表示赞同,比数量更重要的是质量,你记着修辞立其诚就好,好散文,有识见,真性情,以贴切的语言直抒胸臆,在感性的描述中有深入思考。

要言不烦和惜墨如金

回想师从先生多年的耳濡目染,有很多感怀和细节在我的心里流连,修辞立其诚排第一,要言不烦、惜墨如金也该排第二吧。

在庆祝先生八十华诞的会议上,先生的讲话时间没有超过三分钟。他首先表达感谢,“非常感谢各位赶来出席会议,对我有很多赞誉,我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好。如果要说成功,就是我选择了以教师为终身职业,我的一生没有离开过学校,先是读书,后是教书与读书。有弟子们和众多学生,看到他们的成长,让我欣慰!读书和教书,是我人生的乐事。再次感谢大家!”

作为会议的主角,先生如此凝练的讲话,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主持人也请他再说几句,先生就是如此要言不烦,没有再说一句。先生的写作也惜墨如金,他的论著不是多而厚,艰而涩,而是少而精,深而透。他晚年写的《谈王元化》,让我叹服不已。此文为庆贺王元化先生八十诞辰而作。他敏锐地捕捉了元化先生晚年的性情特点:既英锐又沉潜,既激越又雍容,“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他对问题的思考总是那么透彻,从不是浅尝辄止。他身上的英锐激烈之气虽然未尽消退,但那沉潜雍容的一面则显然愈形突出、愈显得醇厚了”。

先生为文就是这样不写则已,一写惊人。先生告诉我,元化先生看见他就说,“谷融,我算服了你了……”那种惺惺相惜的境界,尽在不言中。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秘密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这句王尔德的名言,先生从青年时代就青睐,我也对此过目不忘。对美的敏感和向往,是我和先生最贴心的交流。“因为人性及其人的存在状态不可能是完美的,可能存在着种种磨难,但是有了诗情和诗意,人们能够体验到人性的美好和光辉,享受人之为人的内在韵味和愉悦。”先生对诗意与人生的领悟和阐释,让我更真切地感受他内心的深厚和丰富,先生是以美来统摄真与善,这是他的人生境界,也是我向往的人生境界。

如果没有大雨,每天下午,先生会从师大二村的家里步行去长风公园散步。从中年到晚年,这是他穿越岁月,保持健康、敏捷思维的有效路径。90高龄后,先生还两次参加上海作协理论组的活动,由师兄杨扬和我陪同。2016年11月,先生还赴京参加了全国第九届作代会。先生善于将很难的事情,做得让人看来很容易。

我在长风公园银锄湖畔的长椅上找到了先生,那是2016年的早春。我和他一起面对满湖春水,开始了我们的话题,从他喜欢的魏晋文学、《雷雨人物谈》,谈到了文学的魅力,他的老师伍叔傥……

2017年的大年初一,许子东、王晓明、杨扬、姚扣根和我,齐聚先生家,向他恭贺新春。我转达了谢冕先生对他的新春问候,并将谢先生为我的散文集写好的序言,交给先生看,先生乐呵呵地说,“我的同学余钟藩是谢冕的中学老师。”先生已经98岁高龄,敏捷的反应,清晰的记忆,让我佩服和欣慰。我们去了杨扬选定的饭店,和先生一起晚餐。海阔天空的畅聊,其乐融融的温馨,在先生身边感受岁月的醇香。这是先生和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春节。

2017年7月,进入盛夏的上海连续高温。我心里牵挂着先生,周末的下午,打车去看望他。看到干净整洁的家里,空调温度适宜,先生精神状态良好,我放心地和他聊天。

我给先生带去了我的散文新作《倾听思想的花开》和《香港文学》,先生高兴地和我一起翻看了书和杂志。华东师大出版社将推出庆贺先生百岁华诞的文集,弟子们都写了文章,我也写了近万字的长文。我对先生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内核,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传承。这些看法是我对先生为文与为人的有感而发,在文中写了具体的事件和细节。先生微笑着颔首,“你现在理解得深透了……”

“先生,您一生都心仪孔明,年少青春时,读到孔明离世了,心中忧伤得《三国演义》都读不下去了……”这是我从他的书中看来的细节,先生回答:“我喜欢的是闲云野鹤的孔明,是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的孔明……”先生的思维依然如此敏锐,表述如此确切。

2017年9月26日下午,我得知先生病重住院后,赶往华山医院。粗壮的雨水从天空倾泻而下,我在忐忑不安中走进医院大楼,推开病房门,先生望着我说:“这下我不认识你是谁了……”我心里一惊,“先生,真的不认识我了呀?”看着神态紧张的我,先生轻松地说,“雪瑛呀,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原来他是和我开玩笑,紧张的心弦放松了,我望着先生清瘦的面容说:“从我成为您的学生到现在,岁月悠悠流过,您对我的所有评价,都记在心里。”先生见我认真,幽默地回答:“一定是表扬多,你当然记得牢。”我和先生都笑了。先生已经98岁高龄,又是病重,还如此思路明晰,幽默轻松,温煦的话语让我钦佩而感动,不想让先生再受累,多说话,又想多陪他一会,就对他说,“我轻轻地唱首歌吧,您喜欢听什么歌?”“你唱吧,唱你喜欢的歌,我喜欢听……”

9月28日上午,我和师兄们一起在病房为先生唱生日歌,祝贺他98岁的生日。握着先生温暖的手,感受着他的生命力依然顽强!对熟悉的人,往往多看见寻常,而少见光环。而我对先生熟悉而亲近后,更感受到他的自然与淡定中非凡的力量:他历经人生风雨,始终保持着善解和宽厚,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依然保持着对美的敏感。

他是一个在人生长旅中思索“人学”奥秘的智者,一个在文学研究中体验人生百味的仁者。如果将我们的人生比喻成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先生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部经典。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阅读这部经典,细细体会着先生将文学与人生、学术和生命、思想与情感融为一体:以独立之思,铸就学者的风骨;以性灵之笔,呈现文学的魅力。

先生,是我可以审美,可以请益,可以亲近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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