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独坐

陈鹏举

东坡先生有阕中秋词，里面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一句，让读它的人，都看到了月亮移动的状态。我截了其中的三字做了题目，是想说我这组文字，是在有月亮或惦念着月亮的一些夜晚写成的。这组文字，起始是去年小年夜吧，想起了故人，随笔写了，之后陆续写下来，以为可以做个集子了。谨做此说明。之后就是正文了。

《有寄四首》：“无须尺鲤话曾经，寄迹江湖老复丁。此是江南小年夜，尚留一领子衿青。”“家山仍旧佛头青，一涧清泉认触瓶。此是江南小年夜，燃灯梦得马驮经。”“他乡人面衰潘鬓，殊俗箫声滞沈泾。此是江南小年夜，停杯独坐看寒星。”“人生能得几回醒，醉酒忘情是忘形。此是江南小年夜，与君击棹过离亭。”

庚子小年夜想起了故人，想写些文字寄去。快过年了，有些感受，就想说给故人听。

过往的事不必多提了。你我都是湖海中人，到今天，除了身体还好，还能说一句，自己是个书生。这是深夜人静之时，最可以暗自欣慰的。一直觉得，人生最干净的状态，是在少年时候。之后读书了，自以为知晓人事人天了，反而心潮浑浊起来。好的人生，就是起始干净，经历磨折，最后回到起始状态。所谓“能婴儿乎”，想来就是这个意思。今晚是小年夜，低头凝想，感觉自己还算得上一介书生，过年的心情感觉很轻松。

想起我的故乡普陀山，那里是南海观音驻足的福地。人生在世，头上的天空，心中的道德，是绕不去的心事。我想，参禅诵经，也是一种静定的方式。五雷山峰下，有我祖上的小村。儿时回来祭祖，沿着小蹊上山，看见一道清泉，依山流泻。听堂兄说，这清泉常年不干，僧家会用触瓶汲水，洗污手。今晚是小年夜，我这俗家子弟，痴望窗火，想起了那道清泉，仿佛看见了触瓶汲水的僧家，也想到了远方驮经的白马。

我和你多年不见。时间像是被人一下子打包卷走了一般。客地生活了数十年，即使当年是个俊爽人儿，也只剩老骨衰颜了。平生在乎的文字，宛如不绝的箫声，流落在江南峰泖之间，徘徊不去。这个我一直很庆幸。庆幸自己找到了一种一个人可以完成的美事，那就是可能称心如意的片段文字。在人烟恬淡的地方，不论季节，过着年写去。今晚又是小年夜了。你猜到了吗？我这里四下无事，跟前是一个若有若无的酒杯，看着夜色由浓到淡，数着星星，纵横起落。这就是我如今的日子。

想起你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喝过酒的，喝得很欢畅。尽管都没醉过，但感觉是醉了。我想，这是醉酒的最好状态。酒不醉人人自醉，人生能有一回就可算是福分了。何况你我是一回回。可惜，我是树一般的命，而你更像一只鸟。一叶舟停在那里，和行遍四海，经历的时光有长短吗？哪个时光会显得长一些？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生命的每一分秒，体验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特的。我想起了，那年送别你，也是个小年夜。有幸你我的离别从不悲伤，也不流连，你我都知道，不说生离，即使是死别，也是一个形式，正是故人的话，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