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之昊
去看望收藏家王毅先生。王老师给我看他收藏的古墨,其中有一类是名人定制墨。如林则徐、梁启超、蔡锷等人,还有为重大事件定制的,如辛亥革命当年定制的墨。我一边把玩着这些古墨,忽然脱口而出“那真是古风”。
古风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在文人和艺术家那里自然更明显,就是普通人身上也有,那是一种从前普遍存在的“风气”。吾生也晚,“古风”自然无从接触,有些甚至闻所未闻。知道一位朋友从小的家教就是不许谈论领导人的名字,想想这种“名讳”古已有之。
我每年中秋和春节总要拿着礼物去看望师长,之前准备的礼物总要堆在家里,家慈还说我做事“老派”,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大包小包拿去送礼了。尤其是去几位老师处拜年,老师也不会让我空手而归,要么是给犬子准备好了玩具,要么是赠我喜爱的书画。有一年去步黟堂拜年,子穆师正在作朱拓,一面和我说“小施,侬等等,这张做好给你”。物质的东西还是其次,主要是想想我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去拜年,真是越想越幸福。
几年前第一次去余荫堂向茗翁求字,我把要写的内容“四时潇洒室”写在一张A4纸上。他看了以后,和我说,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红色,以后求字,应把所求内容写在红纸上,之后还拿起纸,当场写了求字应该书写的内容和格式。他说他去求高式熊老写字就是怎么写的。这是一代古风,要不是茗翁赐教我是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不过,我想想自己能够写着纸条问老先生索字,这也是古风吧,毕竟当今社会这个真的不流行。有老师曾向我提到过上海旧时的老先生们多是与人为善,和蔼可亲,有时还会主动问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据说李鸿章每年所写的对联数量惊人,且都是当做礼物馈赠友人的。在他母亲去世后,李鸿章为参与治丧的人员每人写了一对对联,这是在支付相应报酬后额外的礼物。
旧时大书画家的文房用具多是定制,笔墨纸张这些消耗品首当其冲。今天在福州路的笔墨博物馆里,一堵墙上陈列的近代各位书法大师们那时在上海各大笔庄定制的毛笔原件,蔚为壮观。其实连日常所用信纸、信封、扇面、水盂、镇纸、印泥等文房必备之物都是个人定制的。这令我想起贝聿铭在设计苏州博物馆的时候,连其中所栽培的植物都是自己挑选自己安排的。见贤思齐,前几年我也定制了“秩庵用笺”和信封,后者印上子穆师手书“四时潇洒室”,在分送拙作的时候套上信封,一来实用,二来也能添彩。至于“秩庵用笺”则会用于给师友们的通信。通信在今天看来真是古风了,至于通信中遵守古人的“平阙制度”已经成为我书写的一大习惯了。
近读《谢稚柳纪念文集》,其中提到王蘧常曾为谢稚柳书“壮暮堂”。原先书写了两张,一张为古隶,一张为章草,请谢稚柳挑选。最终谢选择了章草那件刻成匾额。原来王蘧常写的书法上有“稚柳二兄属”,这句话在匾额上未见。王蘧常长谢十岁却仍称“二兄”,这是古风。谢稚柳则在匾额上省去这句话,这也是古风。想起以前讨论过的“客随主便”还是“主随客便”,一位老师曾说当你是客的时候就随主便,当你是主的时候就随客便。
韩天衡先生撰文回忆与谢稚柳的师生之情。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杭州有一人在谢老面前作画,神情紧张,边抖边画,此态令人忍俊不禁,韩和在场的许多人都笑了出来。等到人散了,谢稚柳就很严肃地批评了他,说他不能这么不尊重人。在谢老八十岁寿辰画展筹备的时候,他坚决不肯向友人商借他早年之作。说是送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东西,免得人家有顾虑,进退两难。八十年代之后,在书画渐渐可以变现的时代,有人为此入狱,书画也被抄没,其中有不少谢老佳作。公安局找到谢老,好心要把这些画退还给他,谢老却说“这是我送给别人的东西,你们怎么处理都可以,就是我不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