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多个早晨喝了咖啡

丁曦林

每天一杯咖啡，是我坚持了三十多年的日课，刮风下雨也极少中断。

当天空挣脱夜幕迎来清亮，当脚步在空荡的马路发出声响，我心便如花儿绽放。此时此刻，我推门进入街头拐角处的咖啡馆，扫一眼稀稀拉拉的店客，阔步走向柜台。明知自己常常只需买一杯咖啡加一块全麦面包，我的眼光却还贪婪地搜巡冷柜里的糕点。

端着热气直冒的咖啡和加热过的面包，我径直走向落地窗畔的几只沙发。有时候座被占满，我便无奈离去。多数时候，我都能挨窗而坐，跷着二郎腿，翻阅散发油墨香的报刊，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新书。纸质书刊与手机屏，两者之阅读感不可同日而语。前者是经过一群专业人士精心酿制、盛放于一定容器的琼浆玉液。后者是无边无际的信息海洋，捞起什么读什么，碎片般沉浮的信息庞杂至极。在我看来，屏上冲浪谈不上是阅读。

说回咖啡。早晨喝咖啡的乐趣，是醉心于睡懒觉艺术者无法体会的。当我每每端杯啜入第一口新鲜咖啡，一种舒坦，从舌腔扩散到头颅，继而又漫游至全身。其间，苦中溢香的咖啡因能将我的浑身细胞统统唤醒。而全麦面包与新鲜咖啡是早餐绝配。面包最好是刚刚烘焙出窑的，一眼看去朴实无华，咬一口却满嘴溢香，还自带嚼劲，恰是我所期待的！

早晨悠悠然喝咖啡，还让我体会到时光是可以切成一寸一寸的。精细至寸的时光美好，唯有同道才会懂。在我的经验里，迎面东方熹微的咖啡时光堪称最佳。此时此刻，城里或乡下的咖啡馆都未营业，而置身山腰水畔边喝咖啡边看日出，堪称人间天堂。往常，我无数次起早赶上咖啡馆刚刚开门，登堂入室时的心情犹如裁缝入手一匹精美布料，脑海瞬间闪过千百种漂亮服饰的图景。日复一日的岁月也似这样，坐拥香气扑鼻的咖啡的早晨，美妙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它跟夜晚裹挟疲惫待寝的滋味不同。夜晚我时常感叹时间如过隙白驹，或因岁月蹉跎而深陷惆怅。但在清晨，一杯热咖下肚，每一寸时光便都有了美妙节奏。

我对咖啡爱之深，恨之切，并非一个“瘾”字所能概括。

记得新冠疫情猖獗时期，我所喜欢的几家咖啡馆一律挂上了“歇业”牌。我一天不喝就丢魂似的。于是戴着两层口罩，义无反顾地去找。路上只恨自己，不喝又能怎样？！

还有一次，突遇一件教人抑郁的糟心事儿，憋屈无望之下，感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即便贵为万物之灵，百兽之长，人的存在感也微不足道，地球在茫茫宇宙中也不过是一粒微尘。夜晚，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令我辗转反侧，心情浑似沼泽。但翌日睁眼，喝咖啡的执念载着我去叩开咖啡馆。说来难以置信，事实却是如此——咖啡助我咸鱼翻身！

那天，咖啡馆小哥瞅我像蔫了的茄子，便善解人意地热情招呼：“嗨，这么早来，要出远门吗？”“嗯嗯。”我胡乱作答。他旋即说：“我最羡慕说走就走、经常出远门的人，不像我们终年守着小店。”他的纯真微笑跟咖啡一样有一种温暖的力量。聊毕三言两语，我坐到熟悉的座位，看窗外车水马龙渐起，似乎咖啡精灵附体，我重又精神抖擞，满血复活了。

人，根本是孤独的。这是喧嚣包围的孤独，不是绝对孤独。回想我一万多次独自享受早晨咖啡的时刻，我知道，咖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如我所喜欢的绘画、音乐、阅读。这是别人看不清的另一个我，一个精神之我。当喝着咖啡津津有味地读书看报写作，或双眼迷离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或山林云水，我“存在”于无法言说的咖啡时光。有时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可能在观摩——别人是一出永不落幕的戏剧，这也是早晨喝咖啡的乐趣。

咖啡馆是一个小世界。早晨上班的高峰时刻，它骤然脚步声杂沓，进出面容却多是自信的。他们多数穿戴整洁，步履匆匆，排队买毕旋即离去，走马灯一样。那时分，咖啡馆绝少有人像喝下午茶般高谈阔论，多数人静坐一隅，各怀心思。这个小世界，是我一天之起点。

世界可能越变越好，却也未必。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们都应当过好每一天，我也将愉快地坚持在早晨喝咖啡。这样的日课，于我不啻是每天的第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