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晓春
有人说朋友最高的境界,就是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一天不说话也不尴尬。我与老彭——云门先生没有这样的交情,只能说是路上遇见的同道,有说不完的话而已。一两天不见,一两月不见,但他一直在我身旁。我们远远地望见,远远地招手,偶尔走近,靠近,又很快分开。
忽然有一天,老彭走了。我蓦然发现,四下空旷无人,再也听不到他熟悉的声音,见不到他熟悉的身影。走了的老彭,从此成了温州之南仙岩山上休凉寺旁,屹立着的一块坚硬而不屈的石碑!
老彭,1967年生,浙江温州人。大名福云,字号云门。国学与地域文化学者,书画家。著有《大罗山摩崖题刻》《彭福云书法作品精选》《云门无三乙未书画小品》等。老彭人不高,也不见得魁梧;温文儒雅,眉宇间藏有一股清浅英气。喜欢背双肩包,单肩挎的那种。偶尔见过他穿唐装的模样,恰似从历史画卷走出的人物。见过他的三七分头,后改留板寸头——据说弄得周围的人很不习惯,最终演变成不毛之地——留光头。
我们经常在一些文化活动上相遇。他总是坐在主席台中央慷慨陈词,有时我也忝陪末座,但与他的距离隔得有点远;偶尔也有彼此是邻座的机会,每当此时我们会交头接耳喁喁私语。
在这种场合,他总是笑容可掬,偶尔来一个旧式的抱拳。他讲话从来不打草稿,喜欢瞧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即兴发挥。说到哪里算到哪里。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偶尔搭上几句外地人听不懂的温州话。话糙理不糙。
每次活动相当于压轴戏的才艺展示,老彭总是要出场的。这跟嗜酒的人一样,有了这个瘾头,总按捺不住冲动上前露它一手。老彭现场挥毫泼墨的范,有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堪称完美。长长的宣纸随意地平放在右侧桌沿上,用长方条形的镇尺压住,或有劳二三人用手捏住。老彭左手习惯性地插入裤兜——裤兜里潜伏什么手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见他右手高高举起饱蘸浓墨的狼毫之笔,运足腕力蛇龙飞舞,人侧身往后顺势移步,从上至下挥洒自如,一气呵成。
在温州,老彭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书画家,但他从来以“写字匠”自居。所到之处,一路留下墨香。只要拿起毛笔,他就是自己的王,一个货真价实的“写字匠”,或类同于小区传达室会耍几个毛笔字的看门老伯。难怪辖区内的楼堂庙宇、摩崖殿柱,随处可见彭氏墨迹。
曾经有那么一些日子,老彭办公室呆不住,每天双肩包往背上一甩,扛着一堆笨重的拍摄器材往外跑。没有人知道他外出干什么。他像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出没于温州的山山水水;大罗山、泽雅纸山、塘河沿岸,到处留下了他行走的身影。
有人说他自由散漫,有人说他不务正业,有人说他游山玩水。对此,老彭装聋作哑置若罔闻。不作解释,不予置评,这是老彭一贯的作风。不管什么事,他都愿意“让子弹飞一会儿”。几年之后,老彭拿出了一本《大罗山摩崖题刻》的书,终于堵住了那些生产闲言碎语的嘴。
这是一本薄薄的却具有历史厚重感的大书,全书首次对大罗山摩崖题刻进行系统的排查和汇总。捧着这本书,犹如捧着沉甸甸的温州千年的人文历史。老彭在后记中说:“我们有责任尊重和保护历史,这应该值得我们深思和行动。”
从艺也罢,做人也罢,老彭是个不愿循规蹈矩的人。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底线,当他的随心所欲触碰这个自我设置的点时,他就会反弹回归,转化成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所谓“静如止水,穆如清风”,就是这么一种状态,以至于那样纯粹,那样乖巧可人。就像他的书法、他的画、他的文章那样,总是有一股久违了的亲近大自然的纯净与清香。
他的书画总是填得那么满,给人一种压抑感;蓦然间,他又留那么多的空白,让人一下子寻找不到内容的边际。他总是在人生境界的两极游走,留下一大片中间地带,让欣赏他的人自由出入天马行空纵横驰骋……
有人说老彭傲。他习惯按自己的方式出牌,最多顾左右而言他算是给对方最大的面子;他走在路上,从不看路人,他看远处的风景,竖耳聆听路旁花草树木拔节生长的声音。老彭的傲,傲在自得其乐与众不同的骨子里,傲在对艺术有独到见解而又几近固执的把玩中。
每有愤慨之事或不平之处,我就找老彭聊天。老彭怪我将他当“出气筒”兼“垃圾桶”;我说非也,我将你当“净化器”兼“指南针”。闻此言,老彭转嗔为喜。每次见面,一杯清茶,一碟瓜子。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全不在一个点上;人间烟火,世间情趣,全又在一个理上。不管什么事,不管有多难,在你我是一垛墙,但到了老彭那里,就是一扇敞开的窗……
最后一次见到老彭是在今年四月的一个朗日,我与友人相约前往探望。在市区西山桥一间简陋不大的房子里,我们围坐在客厅小茶桌喝茶。桌上摆放着水果、瓜子,煮着的茶水“咕噜噜”地响。见到了老朋友,老彭谈笑风生,说黄精的妙用,谈人生的禅意。岁月静好,暂时没有病痛,也没有生死别离。临走,老彭吟诵一首旧诗作话别:“苦乐人生曾几多,阎王见过又如何?残躯有幸付尘劫,无意转身称佛陀。”
就在那个老旧的小区,那一间摆着三个书柜的小屋,老彭的爱人、他给她取名号为行曼的一个可敬的女子,生死相随全身心地服侍着他,给他日常起居的照料,给他精神上的抚慰。茶余饭后,他们一起吟诗作对,一个画画一个题跋,像极金庸笔下的神仙眷侣,让老彭度过了此生美好而艰难的最后岁月……
初冬一个宁静的清晨,老彭悄悄地走了。他离开时,年仅五十四岁。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伊人虽逝,但老彭仍然还活着,他的音容笑貌宛在,他的艺术行迹还停留在云山碧水之间。他只是觉得人间太喧嚣了,移步住到了云上而已。云上天堂,红霞满天。每一个想念他的人,只要抬头仰望,都能见到他。天空走过朵朵云彩,那便是老彭啊!
——云上漫步的云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