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坚
想来想去,真想不出还有哪一个艺术门类,像书法注重临帖这样注重临摹。
别的行当,也要求“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武林宗师也站马步,梨园名角也吊嗓子,那是基本功,所有同行一样练习,跟临帖这样的临摹,还不完全是一回事儿。
说到注重临帖,王铎的自述堪称典型:“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大抵临摹不能间断一日耳。”但凡成名的书家,日日应请索,也忙不过来,王铎还要划出一半时间,用来临帖,而且“终身不易”,殊为不易。
历史学家陈垣先生1930年11月批复幼子陈约来函,指导学问和习书都“要就自己环境”,以藏书、藏帖之多寡,求博览或专精,“余谓汝今日写《圣教序》数百遍,此是捷法”,并且强调“临《圣教序》,必要多看,看后再写”。过了一年,在1931年11月致陈约函中,又说:“观你来字,究嫌欠健,想因未临《圣教序》故,能临《圣教序》一百几十遍,必大有可观也。”老派的大家动辄要求弟子临某帖一百遍,好像成了通例。要说像《兰亭序》三百多字,临上数百遍倒也是有可能的,《圣教序》篇幅是它的八倍,临到一百遍就很难了。何绍基临《张迁碑》(九百字)第一百遍时,已经六十三岁了。
说实话,也不见得临某个帖的次数越多,就一定会越来越好,因为终究免不了会有“审美疲劳”,实则临习者的吸收、消化能力有限,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酒肉穿肠过”或者说“不走心”了——甚至,也不见得临得越像就越好。有人临《兰亭序》《祭侄稿》,把原帖上的涂改也原原本本临摹下来,当然也包括笔墨浓、枯变化等等所有细节,这番功夫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但是,临帖非得临到这地步才算到位吗?好像也不尽然。
曾见八大山人节临“兰亭”,整幅字都看不出一丁点儿王羲之的痕迹,而且语句也是乱的,显然是“背临”,记忆有误。然后,他就那样坦然落款“临兰亭”。傅山临二王草书,也完全是他自己的东西了。诸如此类,究竟是临帖,还是创作,已然分不清了。
由此可见,临帖就是可以临出各种花样,但是,既然要写字,就要临帖;不临帖,那是万万不行的。
扬之水先生在《六十九岁半——棔柿楼日课续编》一文中自称:“只是既不认真临帖,也不用心琢磨笔法、结体。没有耐心打格、数字,更舍不得花时间细心布局,不过信手而书,所钞多半是当日翻阅的书籍。”这几句话,好像不能完全当真。推送此文的微信公众号配图所见赵老师的好几幅字,分明都是用铅笔打过格子、划过竖线的。而所谓“不用心”“没有耐心”“信手而书”,一半是谦辞,一半是名士作派——这还是蛮值得欣赏的。至于说“不认真临帖”,那可就不足为训了。历代有天分极高的书家,也都是一辈子认真临帖的。赵老师的字当然是好的,要是她能多临帖,一定还会更好些。
前不久与上海某名刊主编Y兄聊天,说到学术界,特别是有些大学中文系的有些爱好者,自以为有才,不临帖,甚至不屑临帖,怎么能写呢。Y兄说:“真正大师,恨不能临遍天下所有法帖。”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