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画消夏

半文

读画消夏，古有先例，称“卧游”。

南宋李嵩《货郎图》，货担百货，上插一把大蒲扇。蒲扇做得很是漂亮，与“八仙过海”汉钟离手上那把形似，上书“旦淄形吼事，莫摇紊前程”一联。初看，懵懂。细品，方知是“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于是，会心一乐，暑气消去三分。取扇，一摇，清风徐来，心情愉悦，暑气再消三分。杭州，乡下，蒲扇为棕榈叶所制，牢靠，多用。太阳下，可举扇挡日光。夜里，可拍打蚊子，“啪”一扇，几个一起毙命。摇起来，扇风凉，风大，凉足。没有风扇、空调，蒲扇就是随身的风扇、空调。

《水殿招凉图》画的是宫内水殿，引水入渠，至宫苑内。水上建廊，桥下作闸，水泄如瀑，两个小儿放小船，戏水。廊、亭，四面皆空，有妃嫔、侍女在亭中观景纳凉。“水殿招凉图”，着一“招”字。凉不是自己来的，是招来的。招不同于纳，纳凉，是凉自己走来，你伸手把它纳入怀抱。招凉是没有凉，但要举起手来招，像招手喊一个人。凉意虽在远处，但你伸手，远远地一招，它看见了，懂了，自然就来了。

宋人无电，给他风扇、给他空调亦无法享用。不过，宋人招凉的手段不少。《武林旧事》载：“禁中避暑，多御复古、选德等殿及翠寒堂纳凉。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层峦奇岫，静窈萦深。寒瀑飞空，下注大池可十亩。池中红白菡萏万柄，盖园丁以瓦盎别种，分列水底……又置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薝葡等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三伏炎夏，翠寒堂是帝后妃嫔纳凉佳处。以水车带动，把凉水送至高处，四檐装上水管，水自四边往下淌，形成水帘，让凉水在屋上循环。另设风轮，风轮似今日之风扇，不过，须以水力鼓动，或以人力拉动。《水殿招凉图》即招凉之图。招凉，可鼓动风轮，对着凉水吹，把水之凉气送入殿内，颇似江南常见之水空调。另摆各色花卉，花香随风飘送。翠寒堂内，又凉又爽又芬芳。

画面之内：一人在屋内乘风纳凉。画面之外：一群人在屋外热火朝天地拉风轮。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另有消夏之法。画一摊，立个幌，上书“香饮子”三字。“饮子”即饮料。加香料，即为“香饮子”。加冰镇，又称“冷香饮”。宋时虽无冰箱，却有冰镇饮料，消暑最好。《东京梦华录》有载：六月，都城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都有人叫卖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漉梨浆、杏酥饮、紫苏饮……雪泡豆儿水就是冰镇绿豆汤，雪泡梅花酒就是冰镇梅花酒。冰，是冬天采来藏在冰窖，待夏天拿来冰镇饮料。梅花酒是冬酿，是好酒。

去德寿宫参观，见一酒坛封泥。上有方形模印，纵向隶体写有：“惠山米”“三白泉”。并有二葫芦形戳印，内有“上品”“梅花”字样。“惠山米”“三白泉”是当时酿酒的好米、好水。“上品”“梅花”是说这酒是好酒，梅花酒。酿梅花酒，须以冬采绿萼梅为最好，自带冬日之寒，入口凛冽、清凉。夏日喝，加冰镇，酒香醉人，花香亦醉人，暑气顿消。

儿时，没冰箱、没空调。夏日炎炎，想招点凉，常傻想，能否把冬日之冷移到夏日，如此，冬日不会太冷，夏日亦不会太热。当然，只是空想，无法实现。读宋画，发现我之所想，宋人早已想到。我们的祖先们有智慧，《诗经》说“凿冰冲冲”，《周礼》说“凌人掌冰”，知道把冬日的冷转移至夏日消暑。“凌人”，是负责取冰、用冰的官员。采冰、贡冰、藏冰、赐冰，皇公显贵在室内放个冰块，再鼓个风轮，自可招凉消暑。普通百姓、寻常人家招不起这份凉，偶尔来杯冰镇梅花酒，摇摇蒲扇，亦可消暑。

杭州夏深，41℃。我坐书房，读宋画，隔着八百年的时间，在宋画中卧游一回，喝一杯冰镇梅花酒，轻摇一回大蒲扇，果然可以消暑。随手取一把空白折扇，摊开，浸笔，蘸墨，写下“旦淄形吼事，莫摇紊前程”十个隶字，相视一笑，暑气又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