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04日 星期二
行动大于思考 山河染秋色,诗心又逢秋(中国画) 上海笔记二则 我怎么活成老年了呢 小脚祖母万老太 贪吃蜂蜜的黑子
第14版:夜光杯 2025-11-04

我怎么活成老年了呢

林少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作为我,肯定分属老年群了。可你说怪不怪,我几乎从不在这个“群”里“冒泡”,和卧底特工无异。并且不时感到费解,我怎么活成老年了呢?喏,“时刻准备着”“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鲜艳的红领巾、闪光的团徽——其声其景,恍若昨日。一句话,我不喜欢老,甚至不喜欢同样老的人。

相反,我喜欢年轻人。打个比方,较之“夕阳红”,更喜欢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夕阳再红也转眼就暮云四合,夜幕降临。而早晨的太阳处于上升状态,穿云破雾,有一种气势之美。而这正是年轻人的写照。在课堂,在会场,尤其讲座完了忽一下涌来要我在书上签名的时候,身前身后,那胀鼓鼓的活力,那热辣辣的喘息,那光闪闪的眼神,分明是青春因子的漩涡,而我这个老者正置身于漩涡的中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青春者青春?一种美妙的错觉,一种惬意的恍惚。

不过今天不说作为整体的年轻人,说个体,说前不久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

这学期开学不久,上海一所大学的学生会“私信”于我,希望我去做一场讲座,同时似乎怯怯地说学生会没什么Money(钱)。我回复无需Money,白讲也可。这倒不是纯属大方,放在别的老师身上也同样。你想,若是哪个学院或学校某个部门邀请倒也罢了,而学生会出面,基本不差钱的大学老师怎么好意思和基本差钱的学生就什么Money比划几个回合呢!

飞抵虹桥,两个男生携车接机。一个就是和我联系的学生会干部,另一个据其介绍是我的“铁粉”。也是因为同坐后排座,一路上我和“铁粉”男孩聊个不停。男孩说他从初中开始看我翻译的村上春树。不仅我译的村上,我写的村上也看了。大二,专攻法律。我发觉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个男孩。文质彬彬,眉清目秀,一侧脸蛋儿有个要鼓未鼓的“青春痘”,不时微微一笑,仿佛清溪出山的笑。借用村上的修辞,那是一张非常适合笑的笑脸。若非心性纯净的人是不会那么笑的。我不由得暗想,这么笑的人怕是不适合学法律当法官的。

男孩说他是从福建考来上海的,厦门人,说起厦门,我更加来了兴致,告诉他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出差厦门,在“鹭江宾馆”住了一个月,记得早餐吃的“泡姜”(腌制生姜)好吃得不得了——亮晶晶黄里透红,小灯笼似的,咬一口就一声脆响,好看好听好吃,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咸菜,也再没吃过。听得男孩也兴奋起来,“老师,我就是吃那样的泡姜长大的呀!外婆家的,奶奶家的……”我又说大约六年前去厦门,遇见一位厦门诗人,对我说一次正在书店看我译的《挪威的森林》,发现身旁一个女生也从书架抽出一本《挪威的森林》看了起来。机不可失,赶紧转身搭讪,现在已经在鼓浪屿一加一等于三了,“林老师您是我们的媒人啊!”说到这里,我趁机逗这个厦门男孩:喏,看同一本书能看出女朋友,看同一款手机可是未必的哟!“好,往下一定少看手机多看书——原来看书能看出女朋友。”男孩笑道,这回笑得好像没那么单纯了。我一拍胸脯,“你的女朋友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下午他来学校招待所把我领去会场。一老一少,边走边聊。因为男孩姓梅,我告诉他北宋有一位大文豪叫梅尧臣——没准是你的先祖——以诗闻名,但词也写得好:“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随即老调重谈,一个人不懂宋词之美,那可真是亏大了,一定要读宋词!“一定一定!”他又笑了。笑得真好,让人动心。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他的笑特别让人动心呢?讲座开始后,他找一把椅子坐在讲台一侧,边听边低头做笔记。讲完学生排队要我签名,签着签着,忽然有一本《林少华的文学课》递到我眼前。抬眼一看,那个厦门男孩正微笑着往下看我。签完走出会场赶去下一站,男孩送我上车,默默递给我一个手提礼品盒:福建茶,“肉桂”,相当高档。

返程归来不久,在一家大网站发现那位男孩配图发的听讲笔记,开头一句为“何其有幸!”而我想说,遇到让人动心的年轻人何其有幸!有幸之余,也有任务:“你的女朋友包在我身上了!”任务不轻,如何完成呢?噢,有了,倘下次讲座有女生把《林少华的文学课》递来要我签名,我一定居中牵线,再当媒人!书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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