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民
    哈啰!哈啰!
    汤迎萨克斯教学中心走廊里彼此招呼,如同窗外正午的阳光一般热烈、洒脱。手捧萨克斯的老人照面,一声“哈啰”避免了挂在嘴边却瞬间叫不出对方姓名的尴尬,古稀之年,脑袋瓜子偏偏不能随心所欲。年轻人总说我们是“老克勒”,其实我们就是一群寻常的老男人,想活着,好好活,活长久,在我,遇上一帮萨友,齐活了。
    内人最忌我吹嘘从前的自己,外人都可以看出那是老男人的脆弱。老了,不吹牛,吹吹萨克斯大可填补内心的不甘,宣泄肚子里的怨气。夫人于我使这个点子,用心良苦。至此,吃饱喝足的老男人整天“折腾”自己:吊一支铜管,揉揉视线模糊的双眼,竭力捕捉五线谱架上下跳跃的“蝌蚪”,使唤颤抖僵硬的手指,满脸憋得通红,使足吃奶的劲头,上气不接下气,全然有种萨克斯的豪迈劲。
    既来之,则安之。两年来,在沪上著名萨克斯音乐家汤迎老师精心调教下,苦练长音、吐音、颤音、滑音……吹萨克斯成为诗一般意象而欲罢不能:长音发乎生命不竭的涓涓细流,吐音隐喻前生今世每一次叩问,颤音倾诉活在当下的美妙,滑音祈盼生存的创造。
    萨友们多半同龄人,想必都是不甘寂寞的人。意象之中,他们像几个远途跋涉、饱经风霜的侠客,黄昏时落脚一处驿站,掸掸身上灰尘,托举萨克斯,仰面吹送过往的坎坷,夕阳之下,替自身抹一道晚霞的余晖。
    渊明是我们几个学萨的退休警官的师兄,五年前师从汤迎,原本五音不全,可他膜拜的姿态令老师动容。汤迎给人年轻老成的印象,全然嘴唇一撮黑乎乎的胡须。渊明拷贝不走样,从此蓄了胡须,岂料生出白花花一堆杂毛,又一夜之间,跟老师一样了,那些胡须又黑又挺。萨友们赫然,渊明兄诡谲地掏出一枚女人用的睫毛刷,当众刷捋他的胡须,一抖当年拿捏案子的机灵。汤迎笃信,这样的学生开窍早晚的事。如今的大师兄,几乎每周录音一曲发网上,圈粉过万。那日,庐山含鄱口上,萨友们登顶赏景,渊明指着来路问萨友,知道这条路叫啥吗?萨友们面面相觑。“就叫渊明路,老师带我们吹萨,走上这条道是缘分啊,老了,我们还在一块玩。”
    都说退休了最该戒掉的习惯是给别人指点如何生活,学萨并非渊明兄“拉郎配”,自觉好玩而自找的,这把年纪就该从心而欲。俊华老兄吹萨是读了我写的《风情萨克斯》,心头痒痒,不日也成萨友。他退休后老是睡不好,每晚一把药,试着学弹钢琴,坐在琴凳上睡眼蒙眬,躺在床上满脑子五线谱;学萨一年,居然戒了药,睡得也香。真那么神吗?俊华感慨:“吹萨,老友相聚,说说笑笑,才是灵丹妙药呢!”
    张异老弟是被我们几个师兄拉入伙的。小老弟退休前是我们的装备部长,人缘好且聪敏,哥几个晓得他歌唱得好,乐感强,是吹萨的料,不消数月,吹萨与几个师兄拉齐了水平。乐队头一回去社区公益演出,老师让他挤在我旁边参加合奏,大伙诧异,他才学萨几天,瞅他,真替他捏一把汗,小老弟镇定自若,吹至乐曲高潮,挺胸鼓腮,前俯后仰。事后一想,这正是学习的法宝,缺了这股子劲,再喜欢的东西也追不到手。
    女萨友是老男人眼中的一道风景线,女萨友站在舞台上,小丁字步一摆,一曲《风的季节》,更显妩媚。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男女搭配,吹萨不累,聊天的话题也多了起来,美食、子女、养老、股市……满满的时尚感。
    老师把我们组成一个班,班长俞鑫是退休镇长,见谁都是一张盈盈笑脸,基层待久了,把掐人事稳稳当当,群里哪个病了、哪个遇上烦心事都第一时间体恤关心,萨克斯大家庭带给萨友们晚年的温馨。萨友中,有当过区长、局长、部长、队长、总经理的,如今彼此称兄道弟好不自在。
    不自在的是登台独奏吹萨,众目睽睽之下,一到舞台上就乱了谱,腿打战,手难控,好端端的曲子断了片。班长俞鑫学萨十年,经验老到,点拨道:“把台下观众视作小白菜,你就是阳光,保你不怯。”小老弟张异给怯场的渊明兄心得:“你豁出去好啦,当看的人傻子,你就是疯子,你看灵不灵?”渊明深吸一口气,大步登台,一曲《假如爱有天意》吹得委婉动人,惹得台下观摩的自家太太泪眼模糊,几个女萨友琢磨半天才找到了一个点赞词,说渊明兄此番吹得“骚”。
    哈啰,萨友!老男人仍有股子骚劲,不枉余生幸福。汤迎老师有次问我,别人都说人老了,幸福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难道你们不服老吗?我想都没想,回答:老了,幸福就是莫要把余生活成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