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整个夏天,没人走进院子里的玻璃房。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进去干吗呢?
    秋风一吹,情形就不同了。推门进去,可以躺下来,看屋顶飘拂的竹枝竹叶和高空流云。不过,玻璃房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复杂气味。四壁挂的竹帘,在梅雨季节长了霉点,暑气蒸腾后,还留下一些看不见的霉菌在角落里挣扎,不忍离去。玻璃房建在废弃的竹林上,地下竹根蔓延,春天来了,会有韧性的力量四处奔突,打破小院的平衡。为了一劳永逸,我直接用钢板做玻璃房的房底,断了竹根的后路。四年了,房子里还有防锈漆的分子在空中浮游。买了藤编的桌椅,收货之后,发现是塑料材质,也有说不清的气味。门外有两棵木樨,隐隐约约散播芬芳,那是它俩的职责。人类本就生活在混乱的气味中,只有诗人才能生活在纯粹的桂花芳馨里。我还要略微不幸一点,邻居老人深信“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她种了一园子菜,肥硕碧绿,自然常常施粪。我又有机会多欣赏了一种味道,常常是金桂迷醉,转瞬粪味上头,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钢板上我铺了木地板,木地板上铺了地毯。我躺在地上,看离我两三米的竹叶和一万米的高空。南方城市的酷暑之后,我贴在大地之上往高处看,特别能理解秋高气爽的意思。这时,一只野蜂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几天我将门窗打开,通风散味,它飞进来,以为找到了新天地,哪里知道我一关门窗,这里就是它的死地。
    门窗还是开的,它完全可以飞出去。但它像魔怔了一样,只知往高处飞。这一点,像极了愚蠢的人类。我们都以为高处亮堂有出路,其实高处在房子做好的那一天就封死了。
    玻璃房是个尖顶,野蜂飞舞在三角形的玻璃内侧,它能看见外面清澈的世界,但找不到出路。我看见它沿玻璃三条边而行,循环往复,忘记路之远近。
    看着看着,我的心思从万米高空回到了尘寰。我是个“人类”,它是个“野生动物”,我的智商应该比它略高,我知道应该怎样逃生,不能眼睁睁看它徒劳无功耗尽生命。我们言语不通,只能直接帮助。手臂伸直,离屋顶尚有一段距离,藤编桌椅太脆弱,承受不了我的重量。我开动脑筋想了一下,应该搬一架梯子进来。梯子在院子一角,伸开来可能比屋顶还高。上面落满了竹叶、灰土,扛进来不容易,扛出去,留下的灰尘还要打扫半天。如果有人问,你大动干戈的干嘛?我要去救一只野蜂。想一想这对话都觉难堪。
    我假装没看见,闭目养神。瞑目不视,是与世界相处最安全的方式。但是,野蜂,它一直嗡嗡嗡,它在念咒吗?它看到我见死不救了吗?野蜂遭遇了困境,这困境多少与我有干系。我只得又睁开眼睛,看它;但,还是不太想动弹。
    我们常怀着迫切的心思,希望有能力者顺手打开一扇窗,让我们飞升上去。那些有能力的人,是不是也像我此刻一样:唉,你的困窘和诉求我都知道,但是你看,我手头正忙,而且我也很疲劳,扛梯子、清理地毯很累人,你再等等吧。
    我能等到你清闲下来帮我吗?
    说不定,我也可能躺在地上睡着了,起来后忘了。或者有人喊我去办别的事,我哪里能记得一只野蜂呢。
    那我的结局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你真烦啊。
    我已经不能看高天上的流云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从院子里找到一只竹条把,往屋顶一戳,野蜂钻进条把的竹丝之间,我赶紧将条把伸出屋外,瞬间,它飞向了翠绿的竹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