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优人神鼓《时间之外》。 摄影/ 李乐为
右图:优人30 周年在山上的演出:听海之心。 摄影/ 林胜发
下图:墨具五色。摄影/ 林峻永
右图:刘若瑀与黄志群坐在在大火中倒下的建筑残片中间。
上图:金刚心。摄影/ 林胜发
“疫情到来时,人们第一个不需要的就是表演艺术。我用生命投注的,难道是人们不需要的吗?” 她一遍遍自问,重新思索灾难与生活方式、艺术的关系,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撰稿|王巧丽
台北的下午,被距离翻译成了黄昏。
微信视频中,我想仔细看屋内的陈设,却只看出一个长方体上面放着不规则形状。手机屏幕向左移,刘若瑀盘腿坐在眼前。幸亏她是清晰的。
她穿着素色宽松布衣,头发挽在脑后。微笑在脸上淡笔勾出,却透出一股内劲儿。李安说她“体态宁静了然,眼神不理不露”,恰当了。
从2019 年夏末到现在,刘若瑀经历了“优人神鼓” 创始以来不同寻常的一年。8 月13 日,他们在老泉山的排练场着火,烧得只剩下木头骨架。两百多面鼓与乐器被毁,三十一年心血成灰。重建需要的款项, 剧团完全承受不了,只能启动募捐。
他们重做乐器,决心一点点用手重建家园。这时,“新冠”疫情来袭。“优人神鼓”四个月没有任何演出。
“疫情到来时,人们第一个不需要的就是表演艺术。我用生命投注的,难道是人们不需要的吗?”火灾时她忍不住当众哽咽、落泪,但心里对未来没有一丝妥协。疫情中,文化团体遭遇的困境却让她惶惑。“超市很大, 菜市场人还是很多。我的工作真的是这个社会不需要的职业吗?”
在中国台湾,除优人神鼓外,声誉卓著的云门舞集也被迫停演。另一家纸风车剧团道具仓库着火,再次陷入困境。国际上,加拿大太阳马戏团在3 月份宣布裁减95%的员工,并申请破产。
“全球许多表演工作者失业,连泰国的大象们都需要返乡过日子,这世界发生骤变,但对依靠公开表演活动支撑营运的表演团体来说影响更是难以估计,演出日期也遥遥无期。这一连串全球性的表演团体被迫终止似乎是个放大镜,要传达出什么样的讯息给我们?”
她一遍遍自问,重新思索灾难与生活方式、艺术的关系,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祭天》:回到仪式之根
刘若瑀的普通话相当标准,没有一般理解中“台湾腔” 的“嗲”,糯得铿锵。她刚和团队开完会,商量7月到来的2020年第一场演出。接下来的8 月13 日,就是火灾一周年纪念日, “优人神鼓” 将在被烧毁的原址表演新作《祭天》。
《祭天》是一部探源的作品,追溯到生命与艺术的源头。艺术起源与仪式有关。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原始艺术起源于原始巫术,根植于万物有灵的世界观。刘若瑀认为,那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能力,护佑人们在部落中与天地间安全。
回想当年,从兰陵剧场的当家花旦与获奖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角色转身,她去美国留学。她的老师、著名表演艺术家波兰剧场大师格洛托夫斯基当头棒喝,说她是一个“西化的中国人”,没有根。这顿棒喝,颠覆了她的自我认知,使她重返台湾。
“您提到无根的问题, 很多在海外的华人都得面对。李安的着眼点放在了情感上, 把他对中国式情感与欲望的理解、对自然欲求与社会规范的张力放在了电影中,但人一直旅居海外。您当时怎么决定要回到地理上的中国台湾寻根?” 我追问。
刘若瑀说,她与李安的情况不尽相同。她生命的历程因为遇到格洛托夫斯基这个老师而不同。格氏本身对老庄已经很熟悉,对易经也有很深的研究。“易经,谁会知道易经呢? 我那时候出国留学,要出去喝洋墨水。老庄对我有什么意思啊?”
她反省自己在台湾受教育的经历。很早之前,东方传统的教学方法是师父口传心授、人传人。当代教育体系中,孩子们到学校上学,跟课本在学,教科书也是标准化的。孩子们的自我意识却没有觉醒,没有多问“为什么”。
在她看来, 有两种情况会激发创造力:一种是根扎得很深;一种是会批判思考,理解之后的状态中,出现了创造力。
“脱离了传统之后,开放与自由是真正的危险。在美国,我那时候痛苦到了极点。这是你成长的方式,你没有办法改变。我没法选择过去,但可以选择未来。我想在这块土地上重新长大。”
在深山古村里,在庙会中,她花了三年时间研究原住民仪式与祭祀活动。她渴望找一个师傅,用口传心授方法重新学习一门技艺。
“你是谁? 你来自你的文化。你的内在里面,带着祖先的思想与做人原则。你接触到的时候, 祖先已经努力了多久?”
《祭天》的仪式,在她看来就是跟天说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这部剧,其实是在向天忏悔。在文明演变过程中,人类对地球很大伤害。过度行为带来的生态失衡、气候变化,让我们必须反省。不只有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宇宙也不只有地球。我们应该祈祷、忏悔,不伤害土地。
鼓棒 锯子 锅铲:生活与创作合体
山上刚下过雨,一片润湿。 刘若瑀与黄志群坐在在大火中倒下的建筑残片中间。 烧了半截的枝条边,灰烬初熄。她穿着白上衣、绛红色裤子,围着绛红色披肩与同色围巾。他一样是白上衣、 绛红色裤子,只有围巾的颜色不同,为黑色。
照片中,他们坐着,不约而同看着远方。这对生活与艺术中的伴侣,身姿中有疲惫,有憧憬,如浴火之后两只在山林里暂时憩息的中年之兽。
“我刚从国外回来,正在探索,他老兄就遇上了。” 刘若瑀说。她并没有计划要找一个爱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老兄”,在她的口中更多是“黄老师”,他是“优人神鼓” 的击鼓指导和音乐总监,担任了全部的作曲工作。跟着他每天上午四小时打坐,下午四小时打鼓,团员们叫他“阿禅师父”。黄志群没有受过专门的作曲训练,大自然的风雨雷电给了他灵感,再让他一棒一棒敲出来。
黄志群从小打狮鼓出身,这项古老技艺给了他与传统更深的联结。他们的家庭生活与追求“道艺合一”的表演系统,在鼓点声中同步向前。
“咚咚咚咚”,鼓打得越来越有名堂。这些年,“优人神鼓” 常年在国际舞台上演出,外面的人也来到山里又离开。已故篮球明星科比也来到老泉山,跟他们学打鼓。在来与去之间,他们与山林的关系却疏离了,不再把这里当成家,而只是一个排练与演出的地方。
去年8 月13 日大火之后,他们仍然坚持完成了约定的演出,包括9 月在上海 文化广场的《墨具五色》。 忙到年底后,就打算盖房子、整理家园;因为疫情,变成不得不呆在山上。
原来排练场有两层楼高,挡住了边上的几棵大树。排练场夷为平地后,这些树突然出现。多亏了这几棵树,树牺牲了自己,挡住了熊熊燃起的火苗,才没有造成森林大火。
“我忘了它们”。刘若瑀说。一直忙碌、奔波和表演,巡回演出的时候就住酒店,他们离家远了,离大自然生活方式远了。
到2020年,优剧场已经32年。优人神鼓刚创立的时候,在这片当初她父亲买来准备开垦成茶园的地方,大家一起开山、载水,一起做饭、吃饭,想办法把环境整理好。2005年之后进来的团员,来了主要是打鼓,不用再共建。
2015年之后,剧团越来越忙碌。山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剩下排练跟演出。
疫情给了他们最好的时间,来整理家园。她带着团员,双手放在胸前,对着山立下誓言,用更生态、更尊重自然的方式重建剧场。
之前用水泥做的地方,现在是用木头。大家用古法种树,用枕木铺路,用竹子建厨房。他们还用朴门的方式做雨水回收,循环利用自然水源。
大家开始共食,吃“大锅菜”。之前排练时, 团员都带便当,在“7-11” 超市买些三明治当中餐。现在,他们把停车场的一角改成了厨房,轮流煮饭,一不小心就超级好吃。
“人与人在食物上产生很多交流。还有来共建的志愿者。每次吃饭,四五十个人。突然间打成一片。”刘若瑀发现,回到生活场面,每个人会做其他人不会的。有的人在舞台上动作慢,但很会搬砂石。有人很会用铁丝绑竹子,又快又牢。
几个打小鼓的女孩子,手纤细,现在拿锯子、端炒菜锅。她看了感动,这是对团队很好的训练, 优人神鼓需要这样的阶段。大家讨论种什么菜,怎么能种活,能吃多久。还学习怎么用一层一层的落叶来堆肥,把厨余转化成有机肥料。渐渐地,果树、南瓜、丝瓜、莴苣,都长出来。一派生机盎然。
她领悟到,生活、表演和创作是不可分的。“回家”,经过自己的手,对一切了如指掌,才知道怎么生活。原来只是在这里排练的团员,现在了解了每个角落。
这是一次“觉醒”。人们习惯了追逐高档物品、豪华的生存方式,但这种集体意识会在未来得到改变。
“我们的老一辈的内在带着苦,为了生存而种菜。我们种菜,为了加深对内在的了解” ,她说。对“生态” 与“环保”,会是疫情之后不可改变的趋势。鼓棒、锯子、锅铲,再次把他们的生活和创作,真正融合在一起。
忘记形式 成为“人”
雨水在我的窗前“啪嗒”“啪嗒”滴着,如他们的剧作《时间之外》中《骤雨》一节的鼓点。
我曾在不同的时间听过那些鼓点。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 听雨》浮现在脑际: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刘若瑀说,这首词,还真是他们想说的意思。大自然的变化, 影响到我们的心灵的敏感度。水本身,给人力量,也见证了人生的不同阶段。乐器与文字的转化,其实异曲同工。
现在很多人在说传统代,所谓“融合”,只是摘取不同的元素拼接在一起。但在很多人看来,优人神鼓却做到了“羚羊挂角无处可寻”,呈现出饱满的元气与深刻的静谧。
在认知与技术上,如何从跨界到无界?用东方的形式(Form)加上西方的技术,加上祖先的灵魂?
“一个表演者内在的悸动才是活生生的力量,而不是美丽刻板的手势。丢下你手中的剑,忘记你曾经拥有的形式,成为一个人。” 这是她在《刘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课》中的话。她解释说,我们一定不要忘了,舞台上最本质的是什么,要把人弄“适份”。表达的初衷,就不会被遮盖住了。
刘若瑀听到鼓声,总觉得很亲切,和人类的心跳声一样。鼓这种常见的乐器, 在全世界各地都有。无论哪里的人,都会拿起鼓槌、或直接动手,用鼓声表达心情。但看似简单的事情往往非常难。搬到舞台上的话,精准的节奏感必不可少。
优人神鼓的创作契机,总发生在计划之外。在中国台湾澎湖一所旧宅静坐时,如同《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一样,她觉得陷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盘踞在大脑中的沉重感移走,取而被全身心的清明状态取代。
“那天我坐着,就只是坐着,眼前出现一片光,我不知所措,我看见我,许多的我。”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勇者之剑》。勇者所持的,是一把双刃剑。因为持剑,他看到自己的懦弱。懦弱的另一面是面对生活的勇气,要他在棒起、棒落间探讨生命的起落。
“在遇到黄老师之前, 我的老师就说,剧场中最重要的不是华丽的布景和灯光,而是要把人弄对。从人入手,把人弄对。”
他们的经典之作《听海之心》,也是很偶然的机会诞生的。那时候,刘若瑀怀孕了,黄志群心怀着要当爸爸的喜悦,在山上打坐、敲鼓。“咚”“咚咚”“咚咚咚”,像雨水一样,一滴、两滴、三滴,节奏慢慢出现。小水滴,大雨到骤雨,涓涓汇成河流,流向大海的心脏。
在法国参演阿维尼翁艺术节时,当地评论说像看到阿尔卑斯的山神走向人间。我有时听到了穿林打叶声,有时听到了竹杖芒鞋,有时是吟啸且徐行。
再看她与黄志群坐在山间的照片。在雨后微冷的残迹中,有几分萧瑟。好在,他们却因为社会暂时的“不需要”,重新找到了觉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