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3日 星期一
豹(上)
第83版:虚构 2020-07-20

豹(上)

凌岚

凌岚

插画/ 苏向宁

插画/ 苏向宁

文·凌  岚

凌 岚

生于江苏南京,1991 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侨居美国。近年开始文学创作,入选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和年选。出版随笔集、诗集和翻译作品。中短篇集《离岸流》最近出版。

I contain multitudes.(我包含万物。)

——鲍勃·迪伦

罗丹和小柯之间的小怨念,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但最近的结婚纪念日的确过得不愉快。那一天星期五,按照小柯早一个月前的预定,他们在泽西城唯——家高级餐馆——希腊餐厅庆祝纪念日。那天小柯特意提前下班,出门前还洗了澡,把平时穿的T- 恤卡其裤换成西装, 打上一条上面印满小豹子图案的名牌领带,罗丹也是长裙款款, 深紫色的乔其纱衬得她乌发如云,肤光似雪。夫妻二人施施然坐下,点了菜,点了酒。服务员送上面包篮子和黄油的当儿,小柯拿出一个粉蓝色系着白丝带的盒子,郑重放到妻子面前。罗丹梳了漂亮的发髻,薄施脂粉,低胸的裙子让她容光焕发。不用打开盒子她都知道丈夫给自己选的是什么礼物,那是一条纯银珠子项链,配同款的银耳钉。这个礼物是他们夫妻俩上“踢翻你” 网站上选的。选的时候小柯还嫌银首饰不够昂贵,特意选了带钻石的豪华提升版。现在实物拿在手里,跟网站上看得的质感完全不同,那白色丝带打出的蝴蝶结,简直像一朵刚刚盛开的丝质的玫瑰花,盒子也是沉甸甸的,握在手里特别舒服称心。

罗丹伸手接了盒子,却发现盒子下面是一张名片,这倒是今晚的小惊奇。名片抬头用花体英文写着“纽约孕育中心”这几个字,名片正中写着名字,艾里克·张,张双辉,中英文。

罗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玉指,把名片轻轻拨到桌子边上, 也不多问,就当没看见。然后动手打开“踢翻你”的礼品盒子,取出里面的银链子,就着餐厅的灯光看着上面一粒钻石,小柯脸上赔出更多的笑,等着太太大人发话。

罗丹把项链戴上,把那颗钻石放在心口的位置。接着又慢条斯理取出耳钉,侧脸,戴在自己的耳朵上。戴好后,对着丈夫嫣然一笑,娇声说:“好看吗?” 小柯点头如捣蒜。罗丹慢慢喝一口酒,脸上的笑收了,双面炯炯地对着丈夫,说:“我不需要看医生,我自己能怀孕, 两次流产根本不算什么!”

小柯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保证下次不……不再那个呢。” 他实在不想说出“流产” 这个词,中文和英文,都让他害怕。

罗丹白了他一眼,道:“怎么那么肯定就是我的问题呢?说不定是你的种子不好。”

“男人的那什么有几百亿呢,大概率不会出问题,我也没有那么老, 你别咒我。要是不行多半都是女人不行。“小柯急急地回道,说到最后顿一顿,脸上再次赔笑,说:“小丹你去张医生那里看看呢,查一下,好吗?下下周二,我已经约了。”

罗丹没开口,鼻子里先出一口冷气,“哼!” 的一声, “你们男人,种子跟苍蝇和蟑螂一样海量, 成亿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这时服务员送上一个狭长的盘子,里面排着十几只刚刚烤好的小鱿鱼。小柯巴结地先给罗丹盘子里夹了其中最大的鱿鱼,看到她举起刀叉动手了,自己才夹了一个小鱿鱼到盘子里,他喝一大口白葡萄酒,定定神。那张名片孤零零地摊在桌子的边缘,小柯眼疾手快在服务员收拾桌子准备端下一道海鲜饭之前把名片取回来,小心地放回自己的裤兜里。

苍蝇和蟑螂的说法,来自于去年朋友家派对,谈到时下很流行保存卵子的业务。当时国内一个女明星带头作了卵子保存,引起众女群起效尤。派对上一个生理学博士,给大家解释卵子冻存的高风险,而精子完全不同,精子可以在液氮中保存二十多年,随时解冻都还鲜活。卵子有效时间之低,简直是转瞬即逝。在座男人们听罢立刻起哄,难道我们的种子就这么不值钱,苍蝇和蟑螂一样?

不知道谁接了一句,就是苍蝇蟑螂也不能对男人弃之不用啊!

就是啊,男人们都附和着,哄笑着。

那一段时间罗丹经历第二次流产,心情低落,苍蝇和蟑螂这个比喻真让她开心了好久。但细想想,如果男人身体真是那么皮实,那么耐用的话,流产的原因不就主要归结到女人身上吗?罗丹知道这个逻辑,但是她不信邪。她坚决不肯去看医生,不管小柯怎么哀求。她说我自己有办法。结果两个人就僵着,一顿饭白吃了。

罗丹的办法,是研读畅销美国的科普书《怀孕百科》。这本书详细解释了女人受孕的生理机制,然后制定出一套简单易行的怀孕办法——坚持测量体温,观察体液,在体温刚刚下降, 体液变成清澈的蛋白状,说明一颗成熟的卵子正从卵巢里脱落下来,顺着输卵管缓缓而行走向子宫。这是造人的最佳时机。

她兴致勃勃地对丈夫解释自学所得,过了一会儿,小柯眼神的焦距已经不在她的脸上,他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又是非常耐心的表情。他的内心独白,不说罗丹也能猜到——又是哪个闺蜜告诉你的偏方是吧?流产以后,小柯对自己的态度就是这种迁就,把自己当作小孩子。想到这里罗丹就很不开心。

小柯真的不想听老婆大讲什么生理学原理,女人怀孕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哪里需要科普。但是不听罗丹的科学原理,好像就不行, 罗丹明显地不高兴, 一晚上都不跟他说话。自从去年夏天罗丹第二次小产,家里气氛就变了,罗丹易怒,说着说着会委屈地哭起来,小柯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老母鸡都能抱窝这种玩笑是不能再说了。连他跟父母打电话,都得趁着罗丹不在家的时候。否则老母亲那大嗓门,推荐儿媳妇补这个补那个的圣旨, 从电话里传出来,罗丹要是在同一间屋里,她总能听到个大概,听到了她又会不开心。

他老父母是无锡郊县的菜农,大哥接手后开了一家蔬菜供应公司。除了种菜,还包了几十个池塘养淡水草鱼。每年春夏一条鱼能出千万个鱼籽,鱼籽又能孵出上千个鱼苗,都是他从小亲眼见过的。老母鸡能做到,鱼能做到,为什么到了罗丹那里就那么难呢?

流产够坏的了,最可怕的是流产以后家里难堪的气氛,以及需要时时安慰,陪小心的老婆。一想起这些,小柯心里的恐慌感像夏天的乌云,先是一小块,很快起风了,天上的云越聚越多,转眼就是乌云密布。罗丹比他大一岁,过了十一月生日就三十一了。年龄像一颗定时炸弹,三十一这个数字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想道破又时时刻刻想到的。连每周给父母打电话,父母那边都吞吞吐吐,想问也不敢多问,说来说去都是鱼籽、鱼苗,你们要是在无锡就好了,丹丹做月子鲜鱼有的是,鱼汤特别下奶,说到这里老母亲突然打住话,在沉默片刻以后,老爸爸接过电话,转到别的话题上。老爸爸老实巴交,说来说去都是“那个那个”,半天说不清楚,小柯知道他想问什么, 但小柯自己对“那个”也没有答案。

小柯想到这里就特别烦躁,虽然他的头脑知道罗丹是流产的那一个人,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 他的身体对罗丹的哭哭啼啼充满了怨念——他要强迫罗丹,要狠狠地把她丢在床上、地板上,甚至压在厨房的餐桌上,厕所湿漉漉冰冷的瓷砖地上……他想要的就是暴力,要把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无名火发出来,打击在罗丹的身体上。那具苗条细弱、白皙柔软的胴体,多么无用,不成事的器官!他要狠狠地厮打,压榨,咬噬,把这美丽破坏掉,把她变成一个残破的普通的黄脸婆,油腻,肥胖,不读书也没时间读书,生好多个孩子。这个念头这大半年里经常浮现,把他自己都吓住了。他偶尔发现,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头野兽,比如豹子。小柯作为好丈夫的责任,就是把这头身体里的豹子管理好,不让它逃出来现行。要是真把罗丹吓跑,他也完了。

小柯在淋浴的热气腾腾中,摸着自己的身体,像安慰一只气喘吁吁的野兽,突然他想出一个办法, 绝对可以增进夫妻感情,说服罗丹去看医生。

洗漱完,换上睡衣,坐在床头,拿耳温计给自己测了体温。罗丹把体温的数字填进挂历上那一天的空格里,空格上方已经有另外一个数字,那是早上测的体温数字。填完之后, 她数数挂历上的那些数字,在脑海中复习一遍书上说的体温曲线波动的内容。然后把笔和挂历扔进床头柜下的抽屉里。夜柜上放着一本翻旧的《怀孕百科》,封面是一个肥胖粉嫩的金发碧眼的娃娃的大头像。罗丹想了想把书也扔进抽屉里。连这本书的封面都曾让小柯不爽,“要是我们的孩子也长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做鬼脸。罗丹说这是红遍美国的畅销书,原书的封面就是这样,怎么啦?

卧室边的浴室里传来小柯淋浴的水声。罗丹把自己这边的台灯拧熄了,像一条鱼一样往下一滑就钻进了被子里。罗丹闭上眼睛,脑中飞快地计算着上个月体温曲线对应的时间,今晚不是好日子。她翻过身去,侧身背对着小柯那一侧的床。

隔壁传来“嘭” 的一声,那是开香槟时打开瓶盖酒里的气压将软木塞冲出酒瓶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人的笑声,伴着拉丁骚萨音乐。夜还年轻,又开香槟,又跳舞,隔壁那对今晚肯定又要大干一场。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埋怨小柯,是他坚持要住到这里来的。

这间两卧室的公寓,在毛特街上, 街往东走到头就是通勤车站。毛特街是泽西城又脏又破的旧区,公寓的基础设施跟泽西城西边那些崭新高层公寓不能比,新建的楼不仅干净,炉子冰箱洗衣机都是新的,还附带健身房和托儿所。且每一套公寓都带落地窗,墙壁隔音好。旧城的房子就没有这么豪华了,但因为靠通勤汽车站近,好多去纽约上班的人都喜欢住这里, 可以走到汽车站。租金并不便宜,搬进来之前,他们自己掏钱修好了厨房里的排风系统,更换了淋浴的莲蓬头,然后拿账单给房东看,房东指着租房广告下的一行字,“公寓装修费用需租户自己负责。” 那意思就别想减免房租了。

罗丹不喜欢这里,“你又不去纽约上班,就在泽西做码农,住得离纽约近不近与你何干啊?”

小柯像赌气一样,说他就喜欢住得离纽约近,喜欢这里的人气和上班族的格调。格调这个词,小柯用了英文character, 罗丹听完还要想一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过一会儿小柯说:“我也想跳到纽约大银行中后台做,我干嘛就得待在新泽西这些婆妈小公司呢?” 小柯是公司学历最高的,正牌的硕士。那些印度同事,比他年轻了六七岁,都是本科甚至社区大学毕业,连他的小老板,都是本科毕业。小柯暗中觉得这些人挣的薪水不会比他低。

眼前的小柯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严肃的表情里带一点忧伤,一点纯洁的憧憬,罗丹不忍心再打击他了。小柯在国内念英文系的本科,大学毕业后跟朋友开广告公司。攒了钱移民到纽约。他找不到工作,于是申请城市大学商学院读信息系统管理, MIS 硕士学位,人生从头开始。城市大学,在美国号称是“穷人的哈佛”,这是唯一录取他的商学院。从微积分学起,小柯比同一年入学的中国同学多补了整整一年的课,找工作也多花了近一年的时间。那时候他在学校边的犹太人熟食店里打夜工,晚上回到家,头发里尽是番茄酱和丸子鸡汤的味道。这些吃过的苦,罗丹很心疼丈夫,家里的事几乎都随着他。但怀孕以后,尤其是流产后,家里他们俩的地位变了,小柯明显地事事迁就她。小柯的样子总让人想到忍辱负重这个词。

窗外的高架桥上,通勤大巴隆隆地开过去。引擎在那狭窄的专用坡道上吃力地加速,减速,拐弯,发出巨大的响声,音波震动着公寓的窗户和地板。巴士前部大灯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窗帘。罗丹把头往枕头深处埋得更深,尽量用蓬松的枕头消解音波。那是最晚一班通勤大巴,十点一刻,过去之后,高架桥通向荷兰隧道进城的那一路就安静下来。

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以为噪音来自于高架路,特意配了厚布窗帘。等他们的耳朵习惯了,一个月以后,隔壁搬来新邻居,那个动静比通勤车大多了。

不是每天有,但一周至少有一两次,多则三四次。

西班牙裔女人的老烟嗓子:“来啊来啊,干死我吧。”声音嘶哑,夹着英文的西班牙语。那声音不像是做爱,更像是暴力抽打,痛苦和无奈中带着事先张扬的快感,动物一样炫耀着。

小柯皱起眉头,说:“这声音!什么人哪?这么不文明。”

“来啊来啊,干死我吧!你个狗娘养的……”

罗丹不懂西班牙语,这隔壁戏她只能听一个响儿,但并不难猜出这生命的呼喊到底喊了些什么。先是理直气壮的女声,接着男声加入,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像吵架一样。罗丹相信整个楼都听到了。但奇怪并没有人上门去敲门抗议,楼道里静悄悄的。管理员老托马,他怎么也不出来管管呢!平时炒一个蛋炒饭,烟雾警报声响过五秒,就可以听到走廊里老托马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整个毛特街公寓都好像吓得不敢出声,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大气不敢出,静等着危险过去。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见到邻居,大家都像做了亏心事那样,避免着对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摆出一张扑克牌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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