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6日 星期三
你会用AI复活亲人吗?
第72版:科技 2024-04-08

你会用AI复活亲人吗?

陈冰

上图:AI“复活”逝者面临着一系列法律挑战。

下图:一位受访者与“AI复活”后的奶奶“通话”,寻求另一种形式的情感寄托。

左图:很多人“复活”偶像,不仅仅是缅怀,可能是为了流量和生意,这是新时代的人血馒头。

人死不能复生。用AI“复活”逝者,究竟行不行?这项技术的使用边界在哪儿?该如何依法依规又安全地使用?该如何监管以防止它被滥用?这些都是亟待我们解决的问题。

记者|陈冰

知名音乐人包小柏用AI“复活”爱女,不仅能给妻子庆生,还能跳舞。一句“我的女儿又回来了”,让人肝肠寸断;为安慰91岁的奶奶,男子用AI换脸“复活”去世父亲,一条高赞评论称:这是“AI技术最应该用到的地方”。

AI不仅能够“复活”亲人,还在不断复活明星。当COCO的音容笑貌再现,以她特有的活泼语调说着“感谢大家做我的后盾,为我发声,非常想念大家,也希望大家都有开心快乐的生活”时,无数粉丝潸然泪下;然后,乔任梁也被复活了,但他的父母表示,“不能接受,感到不舒适,未经我们同意是在揭伤疤”……

通过利用死者生前的影像和声音资料,AI给人们创造了更大的惊喜——让死者“复生”。特别是在清明时节,AI复活故人的话题数度冲上热搜。当逝去的亲人能够再度对你“嘘寒问暖”,故去的明星在你面前又唱又跳,你作何感受?是接受还是拒绝?这到底是对逝者的缅怀还是赚足流量的一门好生意?

一门新兴的产业

清明时节,“AI复活”这门此前隐秘而小众的生意,开始受到广泛关注。在网络搜索“AI复活亲人”关键词,大多数店铺都会在交易页面上标注“AI修复”“AI定制”“AI智能克隆”等关键词。此项服务的价格从5元至上万元不等,貌似价格越高,效果越丰富。

在国外,复活逝者同样是一门新兴的产业。早在2017年,HereAfter创始人詹姆斯·维拉霍斯根据父亲生前遗留的数据创造了聊天机器人,很快就收到了相关咨询和定制订单,“一开始我没考虑过把它商业化,”他表示,“但一切都变得非常理所当然,这就应该是一门生意。”

2020年,加拿大人约书亚在名为ProjectDecember的AI聊天机器人网站,"复活"了女友。这个聊天机器人是基于GPT-3语言模型开发,只要通过特定语料的训练,几乎可以模仿任何风格的对话。如今,登录Project December网站,只要填写一份问卷,提供模拟对象的姓名、年龄和爱好,外加具体记忆和事实,就能和AI模拟出的逝者对话,一切只要10美元。

去年清明节,B站UP主吴伍六“复活”了已故的奶奶。吴伍六说,奶奶因病住院,不久后病重离世。他在病床前守了半个月,说了很多话,但可惜奶奶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他从小由奶奶带大,与奶奶感情很深,一时半会儿完全无法接受奶奶的离去。于是他利用奶奶生前的影像资料将奶奶“复活”了。隔着屏幕的奶奶开始对吴伍六嘘寒问暖,让他倍感温馨。

在B站等平台上,不乏讲述用AI“复活”亲人来弥补遗憾的视频,还有大量教你如何用AI复活亲人的保姆级教程。和吴伍六一样,他们都对与亲人再见一面有着非常强的“执念”,希望通过复活逝去的亲人弥补今生的遗憾。

最近一次AI复活亲人引发巨大争议的是著名音乐人包小柏复活女儿。包小柏的女儿乖巧可人,非常不幸年纪轻轻就罹患重病,尽管包小柏不惜倾家荡产,甚至为她捐献了骨髓仍于事无补,女儿最终在2021年年末香消玉殒。中年丧女的包小柏十分悲痛,重新攻读博士学位,深入研究AI技术。三年后的今天,包小柏利用AI技术,再次赋予女儿“生命”。“复活”了的女儿,不仅与家人重新相聚,还能为妻子唱生日歌。他说,“AI就是寄托思念的工具,也是一种思念的表达方式”。

支持包小柏的人认为,让技术打破“无处话凄凉”,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索。但反对者认为,哪怕数字人复原程度再高,终究是没有灵魂的一行行代码。无论面相、动作和声音多么逼真,它始终不是逝者的真情实感!当记者看到COCO的复活视频时,更多的不是慰藉,反而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怪异感。由此更加能够体会乔任梁父母的痛苦。

最近刚刚遭遇丧父之痛的木子说,她是绝对不能接受AI复活亲人这项业务的。这样的复活亲人非但不能减轻思念之苦,反而会让人加倍痛苦,好不容易从悲痛的情绪中走出来,又重新陷进去。“通过AI技术‘复活’去世的亲人,虽然可能暂时减轻失去亲人的痛苦,但长远来看,这种做法将会让活着的人长时间生活在记忆和哀恸中而消沉下去。”木子说,父亲一定也不想自己被以这种方式复活,生前饱受病痛折磨的他多次表达想安静地离去的想法。

“亲人的离去能让我进一步成长,让我意识到即便没有这个人,我也可以勇敢地活下去,我会因此而变成更加完整。”

工信部信息通信经济专家委员会委员刘兴亮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真实的东西最有力量。AI复活的亲人并不产生真正的情感,它只是在做一种情感模仿。“喜欢”的话中透着假、透着不真诚,就像一个典型的“渣男”,拥有一套固定的话术,像“中央空调”一样温暖每一个人。“我不建议用AI技术复活去世的亲人。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是生者活得更好,更精彩。人不应该生活于虚假的幻象中,而是要往前看,这才叫生生不息。”

谁在购买AI复活服务?

打开某著名的购物软件,可以发现大多数提供AI复活的店铺在咨询过程中显得尤为小心,当被问及是否能够“复活”名人、明星时,有相当部分商家都表示无法接单,只会接手缅怀已故亲属的单子。

他们声称只需提供一张亲人高清个人照和音频,就能帮你复活亲人,价格低至9.9元,几十上百元的也有。也有商家自称是自主研发的数据模型,服务内容更加细化,收费标准也有多个档位。比如,定制亲人照片说话视频,30秒以内199元,每延长30秒加收50元;提供累计至少60秒亲人录音、微信语音、视频声音,一比一还原亲人说话声音音色,收费499元。

张泽伟是南京“超级头脑”的创始人,也是国内“AI复活”领域最早的一批创业者。他的公司位于南京,之前主营数字人产品研发,从去年3月开始尝试“逝者数字人”的业务。没想到短短一年,这个赛道已经挤满了入局者。“AI复活”本质上就是类似于ChatGPT这样的生成式AI,最近大火的Sora更能直接通过文本生成逼真画像,可以说是让“AI复活亲人”在实现路径上没有了任何障碍,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逼真程度上。

目前,市面上的“AI复活”产品,根据成本高低、技术难度,主要可分为三档。其中最低一档是能动的照片,利用深度学习、图像处理等技术,就能让照片里的人物开口“说话”,此项技术成熟且开源,单次成本可以压缩到10元以内。第二档是表情捕捉驱动的AI换脸,可以给真人模特换上逝者的形象和声音,进行语音或视频等互动。这种方式比较讨巧,技术不新鲜,成本在千元左右。第三档则是今年以来大火的数字人“复活”,也是张泽伟目前主攻的方向。因为交付产品不一样,成本跨度很大,总体收费较贵,从几千到上万元不等。眼下,张泽伟的团队已完成1000多笔“复活”订单。

张泽伟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们的交付已经非常标准化,客户将大约一分钟的视频发送给我们,我们大约一个工作日做出一个数字人,交付给客户的时候只需要交付账号即可。客户可以使用手机号码登录,和数字人交谈。”

实际上,国内多家互联网企业都有AI复活的相关技术研究。比如国内著名的AI企业商汤科技,就利用AI技术复活了因病去世的创始人汤晓鸥。从曝光的视频来看,汤晓鸥以数字人形式出现在商汤2024年年会,并发表演讲,表情、语气、小动作栩栩如生。

今年2月,阿里发布一款全新的生成式AI模型EMO,只需要提供一张照片和一段任意音频文件,即可生成会说话唱歌的AI视频,有博主利用该技术生成了张国荣演唱粤语歌曲《无条件》的视频。

眼下也有不少小型团队在社交平台接单、为有需求的人们提供AI数字复活业务。皮克告诉《新民周刊》,他的客户群体以30至40岁的一二线城市女性居多。他认为这部分群体可能因为家庭责任和亲情羁绊,对于逝去亲人的数字复活服务有较高的需求和接受度。比方说有母亲希望“复活”癌症去世的孩子,以缓解自己的丧子之痛;有人想复活自己的祖辈,因为小时候都是他们把自己带大的,有着很深的感情;还有的人伴侣离世多年,希望重新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哪怕只是在屏幕上短暂一瞥,也能倍感慰藉。

皮克坦言,他确实没有办法判断客户复活亲人到底要干吗。只能凭感觉去相信对方仅仅是为了思念而不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了更‘逼真’地复活亲人,需要提供足够多的影像资料。比方说声音,如果没有声音文件是做不到的。有用户用文字描述说克隆一个说东北话、声音有些沙哑的对象,这种文字性描述根本没法模拟。但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不可避免的隐私泄露。”

一个极端的案例就发生在最近。一位名叫詹姆斯·布尔格的男孩,在1993年也就是他两岁的时候,被两个10岁的男孩杀害并被丢在铁轨上,此后尸体更是被火车碾过。如今30年过去,AI技术的发展让许多网友热衷于“复活”詹姆斯,借他之口去还原当初的案情经过。为了能让案情还原得更清晰合理,这些网友无孔不入地收集有关詹姆斯的隐私信息。詹姆斯的母亲在推特上谴责这些恶意“复活”她儿子的人:“用他自己的脸,自己的声音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残忍故事,真是太令人作呕,我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如果说,这种自作主张的“复活”还只是往逝者家属的伤口上撒盐,那么利用AI技术实施诈骗犯罪,才真的是让人胆战心惊、防不胜防。AI技术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在提供技术红利的同时,也在引发大量次生灾害——社会负面情绪、信任危机、新型犯罪……

是治愈还是亵渎?

实际上,关于AI复活逝者引发的道德和法律争议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动态生成、换脸、数字人……AI复活技术应用到底是在缓解思念还是在加深痛苦?

刘兴亮指出,“复活”去世的人在技术层面,没有好坏之分,要看“复活”以后的目的,如果仅作为一种情感寄托用来跟自己交流无可厚非。但如果“复活”后用在公开场合,不是自己用,就会出问题。比如“复活”亲人,但是亲人可能有很多家属,还需要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如果复活一个偶像,还需要征求其亲属的意见。很多人“复活”偶像,不仅仅是缅怀,可能是为了流量和生意、买卖,这是新时代的人血馒头。

刘兴亮说,亲人无法对自己被以这种方式“复活”表示同意或反对。用AI复活死者,可能涉及对逝者尊严和意愿的尊重问题。“不是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能接受和理解这一新鲜事物,不同情感的碰撞下,很容易引发亲人感情方面的伦理风险,影响到对逝者的尊重和家庭成员的情感关系。以后人们在立遗嘱时是不是要特别加一条:不要让我死了以后再上来陪你们玩,我不是你们的‘电子宠物’,我只想静静地呆着。”

刘兴亮进一步指出,利用AI技术“复活”亲人,可能会导致人们对生命本质的态度发生扭曲,错误地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被逆转或规避。这种观念不仅可能破坏人类对生命和死亡的基本理解,还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动摇我们的伦理价值观念。这才是更可怕的事。

最新的科学研究表明,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将已故亲人以数字形式“复活”,看似安慰人心,但实际上它可能对我们的心理健康构成严重威胁。过度依赖这些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可能会打乱我们正常的悲伤过程,造成更多的混乱和压力,甚至引发心理健康问题。

悲伤过程是逐渐展开的,包括几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这个过程可能持续几年。然而,人工智能幽灵的出现为悲伤过程添加了一个额外的复杂层次,有可能加剧如幻觉等相关并发症。

付建律师则指出了“复活”逝者可能存在的法律风险。他认为,法律上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界定不明,到现在逝者相应的权利到底怎么保护、如何规范,并没有针对性的规定。一般认为逝者的权益归亲属共有,这里会涉及一个问题,即如果其中一名亲属希望自己家人复活,但其他人不希望复活该怎么协调处理?

如果是有人将逝者“复活”后,放到网上,既不盈利也不存在其他不法行径,有可能涉嫌民事侵权,当事人的直系亲属可以要求停止侵害,要求将这些东西删除,但如果要算损失,这个损失很难计算,因为无法证明这个视频给当事人造成什么损失,无法衡定。

人死不能复生。用AI“复活”逝者,究竟行不行?这项技术的使用边界在哪儿?该如何依法依规又安全地使用?该如何监管以防止它被滥用?这些都是亟待我们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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