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如此漫长,如此浓郁
第55版:文化 2024-08-05

如此漫长,如此浓郁

王悦阳

上图:黄永玉作品《今夜》。

下图:黄永玉作品《李时珍先生随想》。

上图:黄永玉作品《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

“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

记者|王悦阳

一百年,历经的沧桑如此漫长。

“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这是他由衷地发出的感慨。他的一生,走过太多的地方,吃尽了种种苦难,也享到了莫大的福分。从家乡凤凰,到厦门集美学校,抗战时的内地,辗转上海、台湾、香港,最终回到北京,乃至晚年驻足海外,意大利、法国……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顺境还是逆境,内心充满坚韧的他永远相信那句话——“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一百岁,人生的足迹如此浓郁,尽管他曾说过“艺术不存在进步,我从不以创新为目标”。但无论是版画、中国画、油画、雕塑还是陶瓷设计、邮票设计甚至建房子、造桥……在诸多领域,他无不涉猎广泛且成就斐然。除了画笔,他的文笔更是一流,散文、小说、诗歌,样样精彩,令人难忘。这些绚烂多姿且情感浓烈的作品,犹如他的人生观——“明确地爱,直接地厌恶,真诚地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他是黄永玉,活了年近百岁的艺术大家。或许,这个世界很难复制出另一个黄永玉。他的人生随着时代的变化跌宕起伏:12岁离开老家湘西,辗转多地谋生流浪,凭着画笔和刻刀获得艺术圈的认可,29岁就成为中国最高美术学府的老师,晚年又以绘画和文学创作再度被世人所知。但无论时代如何改变,自由、不羁,永远保持真诚的赤子之心,是黄永玉一生未曾更改的性格特征,也是他最突出的艺术个性。哪怕到了耄耋之年,人们依然看到他像一个少年那样保持着勃勃生气,尝试各种新奇的事物:除了画画、写作,甚至和年轻人一样练拳击、抽雪茄、玩跑车。有一年,白岩松去拜访黄永玉,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法拉利,惊讶地问:“老爷子,您都这岁数了,还玩跑车?”九十三岁的黄永玉不屑地说:“我又不是老头子!”

正如他给自己的自传体小说所起的题目那样,他一直是那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无论12岁,还是99岁,如此漫长,如此浓郁,一颗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我很认真在做这件事”

今年农历七月初九8月12日是黄永玉先生百岁诞辰,6月25日,“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引起巨大轰动。此次集中呈现的159件黄永玉晚年新作,展示了他90岁以后的创作状态和艺术追求。主题名取自黄永玉1979年所写文章《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中的一句话——“经历的生活是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那么彩色斑斓”,似乎也意在展现黄永玉跨越一个世纪的生命,漫长浓郁而又斑斓多姿。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黄永玉做了别人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情。这十年,他完成了几十年前就念念不忘要写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终于完成了三部曲,从自己的出生写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几十年,为这部262万字的自传体小说画上了句号。之后,他开始不停地画,每天不停地工作着,一直在为自己的百岁画展积极准备。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从八十画展到九十画展,每逢整寿,他总会推出一批新作,让人眼前一亮。九十岁后,他就开始发愿准备百岁画展的作品。当朋友问起这批画作与之前的作品有何不同,黄永玉开心且不无自豪地回答:“好!好在有头脑。自己觉得比以前画得好。我的这些画是所有同行都没有见过的,我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

正如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所说的那样,黄永玉通过此次新作展恐怕要解决三个问题:第一,就是解决“吓你一跳”的问题。第二,就是证明自己“头脑有多好”的问题。第三,就是要表演“手有多稳”的问题。黄永玉生前曾说:“我这辈子活了快一百岁,运气都是路边捡来的。逢凶化吉。老实人和狡猾人都难以相信。”从这次展出的这批新作来看,的确让人“难以相信”。比如《李时珍先生随想》一图,黄永玉用极为精到的白描,描绘了笑吟吟的“药圣”垂头望着一条缠在自己腿上的金钱白花蛇,衣纹上布满细若游丝的线条,造型极为高古,仿佛南北朝时期的石刻造型。在这幅长达314厘米的大画里,黄永玉用白描画了近百种动植物并一一标注,最后又在人物衣褶的空白处,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下一大段题跋,整幅画面笔触细致,气息流畅,高古清雅,很难想象出自于九十七岁的老人之手。

熟悉黄永玉的人一定知道,欣赏他的画作,不仅要看画,更要读画上的文字。他曾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留在了画面中,与画面的内容相应和。正如吴洪亮所评价的那样:“到处都是视觉惊艳和脑筋急转弯。满满的金句彰显黄氏幽默,带着乡土气息,搅拌着湖南人的霸蛮与灵泛。”细赏这些作品,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其背后的故事,更能看到一位百岁老人对青春的回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生的感悟。这份冷静、睿智、风趣、幽默,汇聚成一个如此浓郁而斑斓的黄永玉。

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这句话用来评价黄永玉鲐背之年的画作竟也十分贴切。画面极尽怪诞高古,其意旨却“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留给人许多思考与回味。在《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里,黄永玉画了八位画师,四老四少,包括一位大腹便便的画手。他们各自情态生动,构图上呈“鱼咬尾”状,转着圈儿由一个画出另一个。他们作画如醉酒、如舞蹈、如嬉戏,形貌旷放,任性恣意,是黄永玉的夫子自道,也是他对画者“解衣般礴”、跳脱法度、不拘形迹的独特诠解。据史料记载,宋元君是春秋战国时宋国国君,庄子写过他招募画手为其画图的故事,最终一众画师中“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的那位引起了国君的注意,认为这等风度之人才是真正的画家。黄永玉在题跋中反驳了前人刘文典对此的考据,他认为国君不会为了画地图而专门面向社会招募画手,科学的事情自有专业人士去做。他招募的一定是搞绘画创作的人,所以才会对画家的风度如此重视。事实上,这幅《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除了借了宋元君的名字,画面内容其实与典故毫无关系,只是借由此题材,来表达一些属于黄永玉个人的观点与趣味。

《蝴蝶梦》同样源出《庄子》,黄永玉在题跋中先以十分科学严谨口吻给观众普及“梦的常识”,所谓“梦是醒前一两分钟的带图景的思维”,然后写自己梦中糗事:“梦难由人自做却不受人控制,梦中酒宴令人沮丧,然梦中于刑场挨刀醒来却满心欢喜。一个人梦中拾得绍兴酒一坛,想找个火炉子煨暖再饮,不料梦醒,顿脚后悔曰其实凉着喝也是可以的。”惋惜之情溢出文字之外,而画上那个举着纱网却并不扑蝶,陶陶然和青蛙、蜗牛、螃蟹、乌龟、蟾蜍等小动物相伴,憨态可掬的老头既是庄周,更像黄永玉自己。

同样精彩的作品还有《世上难得醉夫妻》,画面上一对老年夫妇醉卧船中,黄永玉写道:“世界上我还没有见过两口子五六十或七八十醉在一起的人……老两口醉在一起讲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不简单,起码两口子打酒钱要来得干净,心无挂碍。二是体质上要过得去,即使不在船上,也要平时两口子心存各种趣味……”落款时,幽默的黄永玉写了“点滴不进酒的酒外行黄永玉画,差一二十天就九十八岁了”。

类似这样令人惊艳且耐人品读的巨幅画作还有不少。最大的一幅是《林中景》,此图长4米、宽3.6米,完成于2022年,黄永玉借助升降机才得以画成。该图取意李商隐《杂纂》中12样煞风景之事:“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裈,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妓筵说俗事,果园种菜,背山起楼,花架下养鸡鸭。”黄永玉画的是野风中的林间,树木及人物皆因大风忽至搅扰聚会而产生不同的状态。画面上树木、花草、人物众多,无不情态生动,色彩浓郁,各不相同,特别是花树间洋溢着爽朗放诞,既非古,又非新,那些人物既不是陈老莲笔下怪诞的圣贤、也不是宋画中吸风饮露的渔樵耕读,倒像是怡然自乐的桃花源中人,也像黄永玉家乡凤凰古城中的同乡。难怪评论家雷振芳笑谈:“如果按年龄组来划分画家比赛绘画,黄永玉一定是冠军!在中国绘画史中,真找不出另一位年近百岁仍能画如此高质量大幅精彩线描的画家!”

“艺术的使命是挽留”

恰如中央美院邵大箴教授所写的展览前言所说的那样:“永玉先生人走了,但他为人为艺术家的形象深深刻在人们的心底。他是大众的代言人,用自己的文笔和绘画抒发他内心对现实的感受。文章和画里的喜怒哀乐,反映了活生生的现实,毫无装腔作势之感。他是热爱大众热爱生活的人,爱的深切,表达得平和,读起来令人余味无穷。”除了在画中抒发对古人的遐想与思考,新作展中也有不少黄永玉对当下生活的描绘。女儿黄黑妮感慨颇深:“父亲九十岁后依然对身边的一切保持着新鲜感。”他对生活中的新事物细心观察,敏锐捕捉,寓所里新种植的花卉宝莲灯,小区院子里的玉簪花,湖边远方飞来的大雁,朋友送来的大龙虾都成为他画中的主角。比如《茉莉花》,画的是自家瓶中的花卉,题跋里又说了一段故事:一个客人话很少,但唱了一首歌。他在画上题“我记不起他为什么留了下来,也忘记我们有没有过会心的交谈。他掀起钢琴盖,弹了个前奏,自己歌唱起《茉莉花》来,唱完之后站了起来,合上盖,慢慢走出大堂,握手之后走了。一个人怎么走法,想不起来。”后来他问女儿,这个话少唱《茉莉花》的客人是谁,答曰:罗大佑。

朋友送来一只“和狗差不多大的龙虾”,黄永玉在享受美食之余,不忘把它画了下来,又题上了一篇《龙虾姻缘》,讲的是他为送龙虾给他的年轻人说媒未果的故事,文中末尾不无自嘲地写道:“若是两家好事介绍成功了,那只狗大的龙虾就不会摆在我家饭桌上了。”每逢画展、节日、生辰,喜爱热闹的黄永玉总会邀请一众友朋前来小聚,每次聚会的请柬必亲自手绘,例如他的“水浒人物紫砂壶展”,画了一个叼烟斗的老头手拿茶壶,题着“年纪大了,活得好好的,空耗着双手总是愁人的,所以找了这些事来做。您有空来看看”。九十八岁的生日宴,黄永玉不仅画了自己,还把万荷堂里一众小动物们都画在了一起,写上“我九十八了,活该请你到万荷堂喝一杯”,还有一幅画了两只龅牙兔子与一个缺牙女孩,三人哈哈大笑,画上写道:“九月十日是中秋,请来我家看月亮”,最后一行还特别注明了两字——“管饭”,实在令人捧腹不已。

黄永玉是个爱花人,除了荷花,水仙花是他画得最多的题材,几乎每年正月,他家案头都要供一盆水仙。此次展出的《水仙图》作于己亥正月初一,黄永玉在题跋里谈及自己与水仙的渊源,原来他从小出入盛产水仙的闽南,对水仙有着特殊的情感羁绊。水仙花从萌芽到凋谢不过一个月,几十年来也提醒着看花人“时光倏忽,人世渺茫”,转眼百年过去,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和残忍”。在画卷末端,黄永玉用红笔补题:“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

画展中最特别的是一幅名为《今夜》的画作,它的尺幅并不大,中国美术馆却给它一整个展厅,深深吸引所有观者的驻足。黄永玉画的是他晚年最后一个家,北京太阳城的一个美好宁馨的夜晚,夜空之上繁星闪烁,湖面之中倒映着排排屋舍,四周花木葱茏,祥和美好,他为这幅画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这幅留在人手,我愿它能平安地保存下来,欣赏它,试着猜想,作者和观众当年在这幅画前的笑容和笑声,比如考古学家在未来的某一天对今夜的观众说,这幅画是一个九十多岁近一百岁的老头画的,水平虽然算不得高,留传至今,起码能给后人一点欢喜,告诉我们,那时候人们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画画的人,永远是个孤独的行者。他要对付自身、身旁、世界、所有的惊涛骇浪的人情世故,用极大的克制力维持创作环境的宁静、安详。”画展连续了整整半个月,每天中国美术馆的展厅内都人头攒动,免费申请入场的门票早就预约满了,早晨七点多离开馆还有好几小时,就有不少人来排队等候。从老人到孩子,展厅里充满着会心的欢笑,也有感动的泪水,人人都爱黄永玉,尽管画作者本人再也看不到了。斯人已逝,但在这批生命最后时刻创作的辉煌巨作前,人们深深地感受到,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黄永玉,百年来始终深深爱着这个世界,包括它的美好与苦难。

黄永玉

笔名黄杏槟、黄牛、牛夫子。1924年七月九日(农历)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县,祖籍为湖南省凤凰县城,土家族人。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中国国家画院版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艺术家。

2023年6月13日3时43分,黄永玉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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