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有数”

羊郎

上海人之间对话常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词汇，它的含义如果光从词义上去理解容易偏窄，不在上海的话语情境里浸淫一段时间就难以解出其语义风情。“有数”就是一例。

上海人平时对话中讲的“有数有数”，至少有三层含义。

一是表示“明白了”，一方和对方交代事情，再问一下“侬晓得了”，只要听到对方一声干净利落的“有数”，心里就落定了。如果听到对方重复两遍“有数”，心里就更加放心些。

第二层含义是表示双方知根知底，有交情，无距离感，以前小时候在弄堂里，一道穿了开裆裤长大的两小无猜的玩伴，抑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舍隔壁，常有这样的对话，“侬讲阿拉两个人有数啦？”“当然啰，阿拉两个人不要忒有数哦！”这就是两个人在互相捋顺毛，在表示亲热，在秀亲密关系。

第三层含义有表示承诺的意思。当一方委托某人搭把手帮帮忙，向对方开口后，眼巴巴地看牢对方时，只要听到对方讲“有数有数”，就心里笃定了。这“有数有数”的语义就是“区区小事，不在话下，无需多言”。北方人讲的“好说好说”，到了上海人嘴里就是“有数有数”。听了这话着实让人暖心。

其实上海人说的“有数有数”，还有省略号的功能，一般而言，上海人是比较含蓄的，生活中难免有些事不能直说、尽说，有些事看穿而不能说穿，有些事虽然大家不响，但是是非曲直心里侪一清两爽，这时候轻轻一句“有数有数”就再也合适不过了。有数有数，好像什么也没说，而其实意思都在那里了。

讲了“有数有数”的几层含义，总觉得意犹未尽，这言外之意像，话外之音韵看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任何地方的语言表达方式应该都和其文化背景相关，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士自有其独特的带有地方文化的语言习惯。一般而言，南方人当属于婉约一族，而上海人讲“有数有数”时，既透出了南方人也有的爽朗的一面，更体现了南方人的含蓄细腻。人们从语气语调里都能感觉到其中的低调识相和知趣，无论是表示明白、表示交情深厚，还是表示承诺，都有一切皆在不言中的弦外之音，让人去意会去猜度，而其中有意识的模糊空间，多多少少也是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空间。

有数有数里已然包含了这么多的语义，但却只用了两个字组成了有点中性意味的词，这种简约的表述方式体现了上海人简约的行事风格。沪人行事不喜欢繁琐，说话不喜欢啰嗦，讲究的是效率，这符合商业城市的特性。毕竟承诺、确认、守信、效率等都是商业城市的基因。在世俗生活里，沪人用“有数”来表意的频率比其他同义词要高，话里面藏着上海人的性格。上海人做事都明明白白不含糊，至少“一刮两响”的风格是沪人赞赏的。上海人做事又十分讲究用心，此事能否做，和谁做，怎样做，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有谱有章法，把握好分寸尺度，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就讲究“候分克数”，力求完美。对于那些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办事无厘头的人，上海人从心里厌鄙，斥之为不入调。

有数，是上海人对自身的与生俱来的内在要求，兴许这有数有数的念叨，从心里默念到口中表述重复多了，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上海人的行为习惯。

大千世界纷繁复杂，但上海人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