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藏在天价拍品后的荣辱
第51版:赵孟頫逝世700周年 2022-11-21
唯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藏在天价拍品后的荣辱

孔冰欣

上图:赵孟頫书法作品《归去来辞》。

记者|孔冰欣

有这么一个男人——

他出身高贵,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后代;又气度不俗,飘然若仙,连异族的统治者都不禁为之折服;还书画精绝,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把“技能树”全部点满;更兼知音识趣,时不时与爱妻合伙撒撒狗粮……

称其一声“男神”,似乎并不为过。

但此君乍看风光的一生,实则颇多磋磨。赵孟頫(1254-1322),乱世公子也。一方面,他历仕五朝,官居一品,推恩三代,作为当时的文化巨擘,此般际遇实在不能说“不顺”;另一方面,作为大宋宗室子弟却出仕大元朝堂,他的内心深处,现实与理想恐怕一直在挣扎缠斗,没有得到真正的安宁。

被北士与南士、艺术与权谋、道德与律令的重重冲突及拷问所裹挟,赵孟頫曾在晚年写下一首《自警》诗:“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如今,逝世700年后,他的苦楚和快乐、屈辱与荣耀,俱往矣。一切风流飘荡、一切隐秘情衷,藏在那些拍卖出天价的作品里,藏在历史的缝隙,轻轻地笑笑,轻轻地叹息。

王孙全才

给赵孟頫写行状的后辈文人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皆以为知言云。”子昂如此多娇,难怪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 Hearn)说:“最想与赵孟頫彻夜长谈。”

赵老师的确是一个值得彻夜长谈的对象。几年前,故宫举办过一次“赵孟頫书画特展”,把赵孟頫和钱选、鲜于枢的作品放在一起,以示艺术渊源;把赵孟頫的绘画和书法作品放在一起,以示书画同源;把赵孟頫与元四家、明四家、董其昌、清四王、乾隆等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以示对后世影响深远;最后把赵孟頫的原作和伪作放在一起,以示云泥有别。总之,参观完这个特展,艺术爱好者恨不能穿越时空,天天都跟赵老师夜雨对床。

且说赵老师自小聪慧,读书过目不忘。据《元史》记载,忽必烈单独召见赵老师时,见其才气豪迈,神采焕发,顿时大喜过望。而元仁宗对赵老师的花式吹捧,愈发肉麻,夸他又是帝王苗裔又博学多闻又操履纯正又旁通佛老又造诣玄微能比肩唐之太白宋之坡仔……总之除了不能上天,元仁宗眼中的赵老师基本上什么都齐全了,简直完人。

不过,《不浪漫:赵孟頫传》一书指出,对元代中后期的人来说,赵孟頫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却非诗歌、辞章的第一流作者。元末明初,赵老师的书画艺术通过子弟、师生传授的方式在太湖流域开枝散叶;明代后期,苏州府、松江府等地经济繁荣、科举发达,文人画家占据文坛、艺坛的有利位置,是故,同样“江南出品”的赵老师,渐渐被推举成“元代第一人”。但是,就吟诗作赋、经学思想方面的社会影响而言,赵老师稍逊一筹。首先,他生前并没有文集刻印流传,去世十七年后才在湖州有了刻本;其次,在元末明初众多著名文人眼中,赵孟頫的文章难以和虞集等人抗衡;此外,论元代的道学家,以元初的许衡、元代中期的吴澄最为著名,而赵老师的《书古今文集注》已失传,相关学术传承断止。

在政治上,赵孟頫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当然,他尴尬的身世摆在那里,不发挥才安全嘛。赵老师就是个大艺术家,在杭州担任儒学提举的清闲职位,恰恰让他有时间、有精力去增进艺术技能,与诸多文人雅士诸多交流,发展自己在书画创作、鉴藏方面的优势,形成独特的艺术风貌。而晚年在翰林院官居高位,则有利于赵老师的艺术观念、技法得到承认、重视,最终传播开来,留名千古。

毁誉参半

从元代到近代,无人能否认子昂书画之美,但批评的声音亦不绝于耳。

中国的一种传统价值观念是: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画如其人。你的气节、你的立场偏了,你的所有就都是不对的。项穆即评论赵孟頫的书法“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冯班也说,“赵殊精工,直逼右军,然气骨自不及宋人,不堪并观也”;傅山更狠,他早年的书法学的正是“赵体”,明清易代,国破之悲让仕元的“贰臣”赵老师显得面目可憎,傅山遂贬斥赵体的“熟媚绰约”是“贱态”,并弃赵投颜(真卿)。然而,暮年时分,大约是意识到复明无望,傅山的态度略微缓和,“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忍不住感慨“赵厮真足异,管婢亦非常”——只是表扬也表扬得不好意思,偏要用“厮”和“婢”来形容赵老师和他的老婆管道昇女士。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据说,赵孟頫宽厚平和,即便做了大官,“待故交无异布衣时”。在《致郭右之二帖卷》中,他就表达了接受元朝征召时的矛盾心情。他也曾给友人写诗,“同学故人今已稀,重嗟出处寸心违。自知世事都无补,其奈君恩未许归”。出仕新朝多年后,当子昂回望来路,或许,心里终归有过遗憾和空虚。如果注定无法逃离倒悬之苦,那么,逍遥地游戏于艺事之乐,不失为精神上的解脱。

延佑六年(1319),管道昇病逝于临清舟中。至治二年(1322)闰五月二十日,赵孟頫去信临济宗高僧明本(即中峰禅师):“孟頫政已久不上状,测闻苦疮痍之疾,深助耿耿,而贱体亦为老病所缠,眠时日减,略无佳况,大拙来收两书,第二书报以中示寂,不觉失声。盖平生荷以中主为相爱,今其长往,固是无可深悲,但人情世端,自不能已耳。和上年来多病,恐亦不必深恼,人谁无死,如空华然,此不待弟子言也。惠茶领次知感,因大拙还,草草具答,时中为珍重之祝。不宣。”

“人谁无死,如空华然”。不久,子昂挥手,作别红尘。他不是男神,因为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太累了,容易面临动辄“塌房”的危险。才子的名声、没落的家族、经济因素的制约、配合帝王统治术的考量,造就了人性的复杂。历史烟尘滚滚,是非不可轻易论断,到头来,唯艺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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