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专栏作家
Columnist
爱好美食和收藏
每个细节死抠,抠到门窗油漆翘起了漆皮,抠到整幢房子颤抖起来。
从地铁十号线交通大学站上来,向东走去,来来往往的行人就明显多了,每个人的脸上残留着兴奋或疲惫,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妇女,也步履轻盈地行进在少女时代的想象当中。不少女孩子举起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甜蜜的清凉将与武康大楼一起,随着小视频飞向远方。
这个岔路口一如既往地人山人海,在等待红绿灯转换的时候,就像企鹅一样聚集,或激动、或茫然地仰望同一个目标。披着婚纱的新娘,要把一生中最重要的瞬间献给这座祖父级的老房子。
我一直为武康大楼临街的居民感到不安,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连窗子也不敢打开,更别说倚着窗台,在余晖中笃悠悠地喝一杯咖啡了。他们对“他人即地狱”这句名言应有切肤之感。也因此,每次路过这里,我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小心避让高举相机的人。
我去武康路,是因为武康大楼底层临街有一个名为洁思园的画廊,洪健兄的一个小型画展“上海故事”开幕了。故事的主角基本上是轮廓硬朗的西式建筑,它们分散在广东路、岳阳路、复兴路、安福路、大名路、乌鲁木齐路、武康路、香港路、南昌路……其中的克莱门公寓、马勒别墅等早已熔为城市的传奇,丝滑地嵌入上海人的记忆。
在上海画老洋房,似乎是一件很时髦的事,画笔一挥,就天然地站在时尚前沿。做这个活好像也没有门槛,我看到很多人都在画,水平不敢恭维,但也敢在报刊上发表。
上海是全国的上海,上海题材的文章、绘画、摄影、剪纸、刺绣,乃至不计其数的文创,很容易赢得大众的青睐。但是真正懂上海的人心里有一本账,洪健笔下的老洋房才有泛着幽光的包浆。
以往画老上海的洋房或街景,水彩画家、油画家比较辛苦,上海这座城市也很适合用西洋画来表现。洪健用中国画来重构图像美学,不啻一趟冒险的旅程。在他之前应该有人试过,失败与沮丧大约是难免的。但洪健开辟出自己的路,重在气息与格调。他画得极具象,就像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流行西方的超现实主义,每个细节死抠,抠到门窗油漆翘起了漆皮,抠到整幢房子颤抖起来,抠到梧桐树叶哗地一下洒落,一地金黄。
洪健的线条如此坚挺,色彩如此讲究,光影如此强烈,色调如此丰富,气氛有些紧张——这是我个人的感觉。在沉寂中,在清冷中,在梦幻般的雪夜,或者像太平洋一样深沉的夜空下,画家似乎在等待某种变故,比如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洪健滤去了尘嚣,滤去了拿手机的行人,滤去了时间和心绪,但是他不能滤去建筑背后的传奇故事。正如艺术评论家徐明松所言:“在这里,建筑是场景唯一的‘言说者’,而且是穿越时空的‘言说者’。”
在上海生活了半个世纪以上的人,比如洪健,还有我,知道这个窗口那个门洞,发生过什么,现在又在酝酿着什么。在上海穿过弄堂,爬过屋顶,排队买过大黄鱼,用废旧木料敲过喇叭箱的人,都是希区柯克。
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每天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围观武康大楼的人,究竟想看到什么?他们顶多在拍拍拍后再去喝咖啡,或者吃吃冰淇淋还有双皮奶,完成一次蜻蜓点水式的消费行为,有多少人会去探究邬达克与上海的关系?
我还想问一声:你为什么不去近在咫尺的洁思园看看洪健的画?如果你去了,并问画家:你为什么不画大名鼎鼎的武康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