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重提“留级”？

上图：普通中小学课堂教学未必适合所有学生。

下图：当年、如今都有孩子跟不上教学进度。

下图：2月28日上午，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组织二十余名教师在线观看了由上海市教委主办的全国优秀教师“教育家精神”2025年上海巡回宣讲会。

针对不同学生，在各个教学阶段进行分流准备、分流，让尽可能多的学生能够流向适合本人的赛道，学有所长，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基础教育的一个方向。总之，留级是手段，需要精确使用，而非当做一种惩罚手段！

主笔｜姜浩峰

“适度放开特殊教育学生学籍变动权限”，听闻教育部公布新修订的《中小学生学籍管理办法》第14条出现这样的规定，徐老师不免有些感怀。已退休多年的她想到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我也刚转到那所当时的区重点中学教书，接初二年级的班主任。刚进班，就收到通知，班里多了个留级生，是从升初三的那个班留到我们班的。”徐老师说，“我看到相关报道说，重启留级，但也是谨慎而为、适度放开的原则，针对的是‘情况特殊’的学生，并不表示全面放开。我回想，我班上那个留级学生，我前前后后只教了他一年多，算是情况特殊的。”

《新民周刊》记者采访了数名在2006年修订《义务教育法》之前就从教的中小学教师，发现“留级”实践在当年来说曾经起到过督促后进的作用，也“挽救”过一些学生，但确定留级一定要慎之又慎。针对不同学生，在各个教学阶段进行分流准备、分流，让尽可能多的学生能够流向适合本人的赛道，学有所长，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基础教育的一个方向。总之，留级是手段，需要精确使用，而非当做一种惩罚手段！

他是留级生，却挺聪明的

“一开始我挺讨厌那个留级学生的。原因在于这小子长得人高马大。别说在我们初二班级中显得鹤立鸡群般的高，就是在他原来的班级，也就是他的同龄人中，也是最高的。”徐老师说，“因此，我就安排他坐到最后一排，当然也有一个同桌，一个比较老实的女生，哪知道从开学开始，课堂纪律就属他们这个角落最差！”

徐老师接班的这个初二年级，是上海第一批实行初中预备班制度的。徐老师又是在调到这所学校后直接接班初二班主任，因此对学校情况、班级情况都有一个了解、适应过程。而留级学生则是学校最后一批从全区各小学六年级考入学校读初一的。换句话说，这个初一班级的学生和留级那名男生其实都是同一年进入初中学校的。但他们毕竟有一年甚至一年多的年龄差距。十三四岁的初二学生属于豆蔻年华，而那名留级学生已经16岁，且似乎挺早熟。这么“空降”到班级——别看他是留级生，在女孩子中竟然还是特别有魅力的男生。后来才知道，这小孩小学时功课还不错，否则也不可能考入那所区重点学校——如今这所学校早已升格为市级示范中学了。“后来我了解到，这孩子初一升初二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接着他母亲去了香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心思读书？”徐老师说。好歹这家伙并没有连续留级，后来跟着徐老师班级升上初三。初三下学期，当班级同学为是否参加直升考或者未来填报什么志愿而思考的时候，这位同学却根本不考虑这些事。不久，他收到他母亲的一封信，让他获得初中毕业证书以后就去香港投奔自己和继父。“上世纪90年代的香港，确实经济腾飞，满地都是机会，但他好像并没有去那边升学，据说在继父工作的茶餐厅端过盘子，再后来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令徐老师感觉欣慰的是，总体上班级并没有受到那位留级同学的太多负面影响，且那位留级同学除了课堂纪律有些小问题以外，并没有参与当时联合校外社会青年，对学校同学“拗分”——也就是敲诈勒索零用钱等等恶习。

徐老师说，前往香港的这位同学，相当于自我分流了。“实际上，按照他的学习成绩，当时初中毕业之际，大约可以考一个中职校。如果考一个烹饪专业之类并投入几年实践，也许再去香港投奔母亲会更好一些，起码有更多职业技能。当然，我觉得那个孩子本身挺聪明的，也许在香港社会摸爬滚打一番，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

近日，生活博主“上海小陆子”在与另一名博主“上海王秋裤”对谈中，谈到自己中学时遭遇留级的情况。这位以“月薪三千块怎么生活”为话题开播，一度爆火的上海话博主自称，初中时因为父亲赚了不少钱，总是带着他到处吃喝游玩，导致他“心野忒了”，由此成为“皮大王”，学习成绩每况愈下，初中留了一级。不过好歹“上海小陆子”之后通过自己努力，加上初中老师的精确指点，考取了一所当时文化课分数要求极低的美术中专。中专毕业后，他却又没有从事与美术相关的工作，哪怕后来生活、工作颇有艰辛的一面，也终究娶妻生子，生活走上了正轨。

分流与否如何判断

据记者了解，前些年还出现过更早分流学生的情况，亦即一些区开办初级职业技术学校，招收对象当然不似徐老师那位弟子，或者“上海小陆子”这样智力水平较高的留级生，而是主要招收“重度智力障碍学生和随班就读毕业的轻度智障学生”，这些学生通过学习，可以拿到相当于初中毕业水平的文凭，而又掌握一定的谋生技能。“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学有发展，真诚地给予每个特殊孩子一份关爱、一份期待、一份‘智慧’。”这是一所初级职业技术学校老师对记者所说自身的责任所系。

不过，随着近年来生育水平的提升，比如更多的早期精准唐筛等等，使得出生人口中唐氏综合征等比例大大降低。“由于生源较少的关系，我当初供职的初级职业学校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目前已经合并到一所中级职业学校。”当提出采访要求时，记者熟识的一位教师朋友在微信中如此回复。但她也表示，目前仍保留有一些初级职业学校，以供相关人群选择。记者了解到，上海市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就是仍保留着的此类学校。通过教师艰苦的爱心付出，孩子能够在这所学校完成义务教育阶段初中学业——其实就是完成初等职业学校课程，并升入该校的中等职业教育年级，继续求学。未来，仍有望迈入社会自食其力。记者了解到，近来，诸如上海歌舞团党总支“爱让梦想成真”志愿服务工作室、索迪斯（中国）企业管理公司与学校结对，对学生相帮。该校一些同学在艺术节上展风采，也加快了迈入社会自我谋生的步伐。

那么，什么样的孩子该前往特殊职业技术学校就读呢？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的招生简章写得很明白，招收“智障、脑瘫、自闭症学生”。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发育行为科主任医师章依文称，自己接触过一个案例，孩子家长两次给自己的孩子去做智商测试，都显示智力水平严重落后于同龄人。“这孩子就是低智商，正常的智力水平最低要到70，70也不是聪明，仅仅是刚及格。而这个孩子智商距离70还有一段距离，真的去学习文化知识，对于他这个年龄要学的东西，他真学不懂。一句话，对他来说，读书太难了。”章依文说，“对家长来说，不是接纳他成绩不好，而是要明白孩子的苦——他真的不容易学。”伴随这个案例小孩的当然也有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等等问题，但在章依文看来，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孩子随班听课真学不懂！因为学不懂，听不明白，这注意力也不可能集中！“这个情况，再让孩子接受班级的学习，是不适合的。”也就是说，智商测试下来确实低下的孩子，如果家庭有条件一对一地教，教一些孩子适合能学的东西，还是可以的。总之这个孩子需要特殊的方式来学习。

但章依文也表示，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这个孩子的智力水平比小时候要高一点，肯定会有进步。但赶上普通学生的可能性不大。“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确实大概率连最低的及格的要求也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需要加强训练，比如认知训练、运动促进，慢慢让他学，也可能达到学习进步的目的。”章依文认为，如果在智商测试之后，家长明白孩子是什么情况，就该调整目标：在孩子原有基础上寻求进步快一点。不要总想着标准的、正常的学习成绩是多少，想尽快达成正常水平。“总之，他自己进步快一点，才能缩小跟同龄人的差距。当然，也可以发现这孩子有没有其他可以发展的能力，而不要局限在读书上。”

亦有富有经验的老教师称，如果适度开放留级，会给一些确实智力低下的孩子以一定的机会，比如一两年后，等孩子大脑确实有所发育，逐渐赶上来，与比自己年龄低一些的同学一起奔赴求学的美好未来。而如果这“等一等”的时光没能等到他大脑发育到较高水平，也可以再做打算。

轻易不要选留级跳级

前些年，上海师范大学前校长杨德广教授曾在他从教55周年暨高等教育行动研究高峰论坛上述及，在改革开放以前，特别是在他的青少年时代，中国乡村不少地方的初等小学校，存在“复式班”的情况，也就是一名教师，针对座中不同年级的同学——在一节课中对他们进行教学。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如果教师发现某些孩子跟不上学习进度，并不需要将他送往其他班级，毕竟这个学校一共也就这么一个班级。教师大概率会在课堂上让跟不上进度的孩子反复复习之前学过的课程，乃至在下一个学期让他或者她与下一年级的同学共同听课。如果跟上进度的，则又可以恢复到与之前一起学习的同学共同学习。

表面上看不出留级与否，实际上教师心里有一把公平的尺。

而在大力推进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特别是在人口出生高峰期孩子入学阶段，面临教育资源紧张的情况。因此有教育专家认为当年出台相关规定“卡死”基础教育阶段留级，是为了缓解教育资源紧张的问题。“如今，义务教育学位资源将不再紧张。允许学生‘留级’或‘跳级’的条件或许会逐步成熟。”

上海交大附中退休高级教师蒋敏然告诉《新民周刊》，身为高中教师，她曾专门到沪上不同的初级中学调研，发现绝大多数跟不上学习进度的孩子，并非智力障碍，而是由于种种原因。比如一些家长因为工作关系，从农村到上海打工、白领阶层调换了城市工作，而让孩子随迁，初期可能衔接不够，导致跟不上学习进度。或者还有孩子，自己的父母很难关心到学业，长此以往逐渐跟不上，就需要进行一番调整。这样的孩子就或可选择留级。

也有孩子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学习水平较高。但是不是真的优秀，其实在小学低年级完全看不出。有的孩子因为在外提前学习了一些内容，而导致在低年级时学业领先，但家长也不应在这一阶段轻易动跳级的念头。因材施教，一切要有科学判断！“既然是教育，就不能一刀切。根据自身情况进行选择。但这样的‘根据’，一定要精准。绝大多数孩子应该还是跟班就读，正常升级的。”蒋敏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