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
专栏作家
Columnist
英伦新居民
少年时代,如果大舅来上海,我们就会被他“收骨头”。
二月二十四日早上醒来,看到老爸发给我的微信,说大舅去世了。这几年,大舅身体一直不好,这个消息并不突然,但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立即与表弟立新联系,得知大舅春节后越发虚弱,饭也吃得很少,人很瘦。周日晚上还很清醒,周一早上五点去世,享年八十四岁。立新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大舅名叫武广汉,是老妈的大弟弟。老妈兄弟姐妹六个,她排行老二。大姨出嫁到霍邱,很早就去世了。三姨是哑巴,嫁到比较远的村子,我们可能只见过她一两面,几年前也走了。我们最亲近的是大舅、小舅和小姨,其中大舅对我和哥哥的教育最有功劳。
老爸家是典型的农户,老妈家则是当地的乡绅,书香门第。我外公兄弟三人,分别就读于燕京大学、齐鲁大学和中央大学。外公毕业后回家乡,在当地学校任校长。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的成分当然是地主,后来又加了一顶右派的帽子。大舅考大学时,是当地“状元”,但因为出身不好,大学进不了,他一气之下去了新疆两年,后来回安徽,去了芜湖师专,毕业后在夹沟中学任教,和大妗结婚,生了四个孩子,老大立新比我小两个月。
亲友们都公认,大舅是最绝顶聪明的。我们从小就听说,他能背诵《红楼梦》的前五十回,我们当然不信,曾挑出段落来考他,还真一句都没失误过。可能因为他自己没能进最好的高等学府,所以,他对孩子们的功课抓得很紧,顺带把我和哥哥也一起揽入其中。少年时代,如果大舅来上海,我们就会被他“收骨头”,不仅功课要被检查,每天还得凌晨即起,大声背诵唐诗宋词。漫长的暑假,在上海无事可做,我们会被遣送回老家,到大舅那里去“补课”,说是补课,其实是把下个学期的数理化先给上一遍,所以成绩当然会越发优异。那间闷热的小屋,刺鼻的蚊香,嗡嗡的蚊子,矮桌上摊满的功课,手臂压在练习本上留下的汗津津的印记,是我和表弟妹们的共同记忆。
大舅不甘心只做一位乡村教师,后来调到县城教育局工作,搬进了教育局的大院子。再去他那里过暑假,看到气宇轩昂两袖清风的大舅竟然很会察言观色交际应酬,院子里住着很多科长处长主任,那似乎也是大舅的目标。
我回家乡拍摄纪录片时,大舅退休了,他收集钱币,研究县志,编辑文稿,腰板儿又挺直起来,好奇心和求知欲也回来了。他跟着摄制组,观察导演的镜头和布局,问我前后的衔接和叙述,分析内容的表述。后来我把一个小摄像机留给他,在智能手机盛行之前,他还做了不少视频呢。
我这位绝顶聪明的大舅,那位可以背诵五十回《红楼梦》的“状元”,在那个时代,他耗损的才华只是一个普通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