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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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版:夜光杯 2019-11-27

戴黄领结的先生

沈轶伦

2011年时智能手机还没那么发达,因此也没有可随身携带的导航或者翻译软件。第一次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比如出国旅游,我们还要摊开地图寻找,或者找人问路。在奥地利林茨郊外,圣弗洛里安小镇上,我俩拖着旅行箱,背着背包,站在圣弗洛里安修道院门口,已经超过半小时了,都没遇到一个路人。

习惯了上海无时无刻不涌动的熙攘忙碌,很难适应外国小镇这样的清净。前一天傍晚,我们到修道院,投宿一晚后,又在小镇里散步一天。24小时内,除了三四个修道院里的工作人员,竟再也没有见过一人。

小镇上有童话般干净的街道和夜不闭户的漂亮别墅,别墅里有修剪整齐到参赛级别的花园,楼里也透出灯光和轻微的电视机声。处处显示着此地对富裕和安逸已习以为常,但就是见不到人影。因此当我们站在修道院门口的公交车站牌下时,因为看不懂德文标注,而想找人问问路时,可就犯了难。后来,我们看到了那位戴黄色领结的先生走了过来。

时隔数年,我已经不记得他是否拉着拉杆箱或者背着旅行包,但还记得他的一身打扮。他戴礼帽、穿一套褐色的休闲西装。外套里是褐色和白色菱形格的毛衣背心,里面是一件淡黄色的衬衫,衬衫领口系着一枚黄色领结。先生看起来已过七旬。礼帽下,露出白发。

我们问他,是否能说英语。他微笑说当然。于是他告诉我们,哪一辆车到林茨火车站。他说他也要去。我们可以跟着他,便不会迷路。

圣弗洛里安修道院不是一个游客热门景点。我们特意去那里,是去朝拜一下19世纪的作曲家布鲁克纳。他被安葬在这里,也曾在这里担任管风琴师并开始作曲,在人生最初的岁月里,他是这个闻名于世的修道院童声合唱团歌手。圣弗洛里安修道院里的另一传奇是金碧辉煌的修道院图书馆,据说藏书15万册,是奥地利历史最悠久的图书馆之一。许多收藏,可上溯至16世纪。

就在离开修道院的这天上午,我们跟修道院工作人员参观这个图书馆。宏大的穹顶上,画着记录基督徒和土耳其人战争的画,显示着这片如今充满音乐、文学、艺术的土地上也曾见证过旌旗猎猎。在有人类长期生息的家园里,原来哪里都不比其他地方更世外桃源,哪里也不能与世无争。

戴黄领结的先生说,他是专为这座图书馆而来。坐在公交车上,他介绍说他既不是出于宗教目的,也不是为了观光。他是特意到书堆里来考证布鲁克纳的朋友、19世纪的小提琴家约阿希姆是否曾经用过一把有名的小提琴。

那么,看了资料后,到底约阿希姆用过这把小提琴吗?

没有看到记载。

您是要写书还是做提琴的历史考证呢?

不为什么啊。我就是想知道。

就是想知道?

对啊,我退休前是一名在纽伦堡的公证员。做的事情和音乐无关,考证这把小提琴的历史是我的业余爱好。

林茨火车站到了。他招呼我们下车。林茨是欧洲文化之都之一,有着迷人老城区和巨大的铁路枢纽,但这里也是阿道夫·希特勒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和二战后苏联阵营与美国阵营边界之地。

我们等待去萨尔茨堡的火车,他等待回纽伦堡的。我们说,纽伦堡?出瓦格纳歌剧《纽伦堡名歌手》和纽伦堡香肠的纽伦堡吗?

他停顿一下说,对啊。这些都很有名,但你们应该知道,纽伦堡也是二战后纽伦堡大审判的纽伦堡。

他说,你们在中国,也了解纽伦堡审判吗?

我说,中国也是二战参战国。您来过中国吗?几乎下意识地,我很顺口地说,有机会欢迎您来中国看看。

他想了一想,用那种德国人特有的严肃派头回答说,不,我不来。

他说,一个游客来观光几天,是不会了解真正的中国的。我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好好看一下全部的中国。而如果我想了解中国真正的历史,也未必要来观光。

我没想到他会说不。总想说一句什么让他改口“我想来”,但终究我什么也没说。

今年夏天,我俩背包又到欧洲穷游。这次我们特意去了德国的纽伦堡审判纪念馆。出发之前,我找到戴黄色领结老先生当时留下的电子邮箱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会来他的城市玩,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这在意料之中,毕竟8年过去了。但很奇妙,这8年来其实我常常会想到他。想到他说“不,我不来”的样子。

泛泛层面上的浮光掠影看得越多,对对方的文化和历史,或许会越不了解。他拒绝做那样的旅行。当戴着黄色领结,穿一身考究的服装,在本该退休享乐的晚年,满欧洲独自去寻找关于那把小提琴的故事时,这个老先生究竟在寻找什么?

也许我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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